一月下旬,格瑞普市的冬雨下得没完没了,雨水将街道上冲得遍地泥泞。
骡马们踩在水里很不舒服,不停打喷嚏,腹部受凉让这些牲畜频繁随地大小便,偶尔路过一辆蒸汽车,橡胶轮胎压得泥水四处飞溅。
马丁一手撑伞,一手提个小纸袋,徒步来到金喙鸟俱乐部外。
他和门卫互相点头招呼,将伞插在门口伞箱里,在大门铺的吸水垫上跺了跺脚,这才走了进去。
长台柜的前台处,芭芭拉脸上写着明明白白的无聊,她手捏铅笔,正在一张报纸上玩填字游戏。
“‘甜蜜之间’的半熟芝士蛋糕。”
马丁将纸袋轻轻放在桌上。
芭芭拉丢下笔,将注意力放在甜食上:“半熟芝士可是要排很久的队的,很有心嘛,马丁。”
“吃这个可得配咖啡或者热红茶。”
她先去泡了一杯热咖啡,然后打开纸袋,取出里面用吸油纸包起来的方形蛋糕,就着咖啡小口小口地咀嚼着,一脸惬意。
“哦对了,迪莉娅副会长让你过来就去找她,我还准备让人去湖上公寓给你送信呢,你直接进去。”
“好。”
会客大厅的大门开了一半,迪莉娅坐在书桌前,在翻阅几份文件。
今天她将鬈发在脑后绑了一个低发髻,穿着淡蓝色工作衬衫,下面一条黑长裤,没有佩戴任何首饰。
见马丁来了,她一边在文件上签字一边说:“协会的内部审查流程已经走完,我们也将这件事告知了总部,提出了异议与意见。”
“最近这些天委屈你了。”
马丁耸了耸肩:“我是青白的,怎么查也一样。”
“当然。不过关键不是清白与否,留里克要找茬子,那可不是它说开始就开始,说结束就结束。”
迪莉娅放下手里的蘸水钢笔,到旁边酒柜里取了一瓶琥珀色的烈酒。她边说着话,边给自己倒了半杯。
“现在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去跑一个案子。”
她这次没有征求意见。
马丁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肯定有下文。
“2号码头出现了一起群体事件,死了两个码头工人,还有五个工人昏迷不醒。”
迪莉娅将酒瓶放回玻璃柜。
“留里克的鱼人尝试掩盖这件事,一直在对港镇警局施压,让议员警告相关警探。我查过,这起群体事件是超凡力量危害普通平民的典型,所以由我们探险家协会来处理。”
“既然老古德曼不好好养老,随便伸手动我的人,那我就要让他知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现在,是我们动手的时候了。”
她穿上一件老气的黑色外套,戴上一副丝质黑手套,眼里闪过一丝狠色:“走,带你去找回场子。”
马丁哭笑不得:“你说了算。”
……
开车赶赴港镇的路上,迪莉娅简单讲了一下整个事件的全过程。
大概两天前,港镇的警察发现了两具尸体。这两具尸体都躺在等待维修的旧船货仓里,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好在老鼠没有破坏这两具尸体,因此尸检非常迅速和顺利。
这两人身上没有明显伤口,内脏、肌肉、血液和骨骼都没有遭到外力破坏,体内没有毒素和药物反应,没有挣扎和搏斗的痕迹,也没有呼救和留下信号的举动。
他们只是平静地躺在货仓里,脸上还带着笑,就这么走向死亡。
法医鉴定,他们超过四天没有任何饮水,是脱水而死。
人体脱水有一个过程。
首先是身体反馈出严重口渴;然后人会陷入昏厥,进一步失水;接着是器官受损,血液流量进一步变少,损坏全身器官;最后是死亡。
脱水时人会本能寻找水源,货仓里虽然没有水,但可以呼救,可以敲打船舱,外面能听见。
可两名死者没有做出任何挣扎,仿佛失去了求生欲望,他们只是安静地躺在地板上,面色愉悦地步入死亡。
除去这两名死者之外,还有另外五人也表现出类似的症状,但症状稍轻。
他们都极度嗜睡,哪怕强行将他们叫醒,他们也会迅速继续入睡,并且对打扰他们睡觉的人和事表现出疯狂的愤怒。
这几个人对睡觉之外的一切不感兴趣,不论进食、饮酒、男欢女爱……他们甚至在床上流出大小便,也依旧睡得安安稳稳。
两名死者和五名重症者都是2号码头的工人,如今也是留里克南方海运部的雇员。
他们的症状和马丁之前遇到的有几分相似,都是被类似梦境的力量严重影响正常生理运转,几乎无药可救。
迪莉娅要用这个切入点来抓留里克的破绽。
“马丁,这次不论如何,找也要给我找出留里克的问题来,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也是整个格瑞普市协会的回应。”
迪莉娅双手握着方向杆,狠狠发话。
马丁心领神会。
也是时候给古德曼这老鱼人来点强度了。
……
地点是2号码头旁边海岬上的码头公寓,这里马丁曾经短住过一段时间,案发地点就在距他曾经租房的不远处。
一间狭窄简陋的房间里,五个年龄不一的男性身上搭了毯子,并排躺在地上。
他们年纪最小的十九岁,年纪最大的四十岁,都是或平躺或蜷曲,保持着各自舒服的睡姿。
虽然窗户已经全部被关上,但漏风的木板墙和窗缝还是有风不断钻进来。冬日寒风凛冽,站在屋里的警察都忍不住搓着手,躺在地上的人仅有单薄破烂的衣服,却仿佛感觉不到冷,他们身体发白发青,脸上却带着满足笑容。
负责现场的警探是一个马丁认识的人。
“他们都住在这个公寓里。我们将这五个工人都集中在一起,方便看管,也不敢将他们搬走,怕破坏了可能在屋里的证据。”
维恩·贝克警探挺着肚子,双手插在大衣衣兜里,脸上那一圈浓密胡须就像是狮子的鬃毛。
“总体而言,基本确定两个死者萨弗洛沙、阿尔斯通都是陷入这种近乎于被诅咒的状态,所以才脱水而死。”
他看向马丁:“这倒是和不久前两个拿金币的水手案有些像。”
“只是那瑞尼和希尔姆是死于噩梦恐惧,这七个人,像酗酒成瘾一样,沉浸在某种美梦里。”
大胡子警探脸色严肃:“我们用过了所有常规的侦查手段,查到一条或许有用的情报。”
他的目光在地上的受害者身上扫过,眼神沉重。
“这几个人,都是同一个班组的码头搬运工人,他们在一周前曾被人看见在用土豆和鱼骨头喂一条白色小猎犬。”
“不愿透露姓名的证人指认,那条狗就是古德曼·尼普顿所养的宠物犬艾铎。”
迪莉娅仔细观察着地上的五个人,脱下手套放入衣兜:“这里我来处理。”
“马丁是你留下来帮我,还是去找外面的线索?”
“我去外面看看。”
马丁看向维恩警探:“请带我去尸体旁边。”
大胡子警探开车,两人一路回到了市警察局的大楼里。
维恩找出尸体后很自觉地出去关上了门,担当起停尸间的临时门卫。
马丁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拿出「回响之匣」。
死亡回响浮现。
……
好一阵后,马丁才慢慢睁开眼。
通过这两个死去工人弥留之际的场面,他已经明了一切。
这些工人每天在码头上搬运货物,有时候还要拉船和推车,不能有一刻停歇,否则就要被工头儿咒骂,遭到扣薪。
从早到晚的高强度劳动,让他们每天什么也不想,回去就睡觉,喝酒和找女人就是最美妙的时刻。
苦日子只有在美酒和女人肚皮上,才会不那么难熬。
麻木的生活一天天继续着,工人们的绝望也像是结石一样长在了他们五脏六腑里。
他们虽然没读过书,不懂为什么会沦落到码头,但他们也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只能这样,把浑身的力气换成一点点的金镑。
运气好的话他们能找一个好女人成家,生下一个或几个孩子,孩子长大了,男孩去工厂做工,女孩去餐厅当服务生。
等年纪大了,他们身体会开始浑身疼痛,赚得那一点点金镑还不够进医院治病。
每个码头工人都是这样的一辈子。
没别的法子。
魔犬艾铎送给他们美梦,这些虚幻的气泡钻进他们脑子里,梦魔在封闭的黑暗里勾勒出一个让他们难以拒绝的新世界。
他们在梦里勇敢强大,有忠诚可靠的仆人和战士,能帮他们做到任何的事。
人们不用再背负搬运那些数之不尽的箱子和木桶,不会有人再挥动鞭子和咒骂,没有人扣工钱,不用再喝兑了水的烈酒,陪伴他们的都是忠贞而善良的好女人。
他们是英雄和领袖,击溃邪恶,维持正义,给所有人体面和尊严。
如果有人病了,他们挥挥手就能治好。
没有无尽压迫和繁重工作,他们赠送给每一个穷人城堡和美酒。
他们知道这美得如此不真实,但他们不能也不愿意醒来。
外头的世界太苦了。
真的。
太他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