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官道上传来“叮叮当当”的马铃声,两辆马车从拐弯处慢慢转了出来,待走的近了,木轮转动发出“嘎吱吱”的响声。
“劳兄弟、魏贤弟,明年的会试,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在车上,年岁最大的沈良栋开口说道。
劳堪微微皱眉,随即说道:“会试在二月,要是赶考的话,就算十二月启程,也只能刚刚好赶到。”
“是啊,稳妥一些,还是十一月动身好。”
魏广德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沈良栋和劳堪说的对。
虽然九江府到北京,可以一路乘船,可是时节却是躲不去的。
冬季,大运河要封冻,根本没法行船,所以他们进京赶考只能走陆路。
“要是成祖不迁都北京,还是像永乐十年那样在南京开考多好。”
劳堪忽然冒出一句话道。
“呵呵。”
对此,魏广德和沈良栋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三个人在闲聊中,马车逐渐远去。
几日后,三位新科举人的马车,总算回到九江城,车行的马车逐一将他们送到家门口。
好在三人都住在城里,也没多花费太多时间。
按照之前商定的行程,他们在十一月中旬启程。
魏广德下了马车,就看见张吉从后面那辆车上跟着跳下来,接过车夫递过来的行李,快步跟上。
“到家了。”
站在家门前,魏广德伸伸懒腰,在车上待久了,觉得浑身都不怎么舒服。
“是啊,大人夫人肯定已经知道消息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张吉提着东西在一边得意的附和道。
两人说话的时候,负责张家看门的门房林叔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探个头望了出来,看见是魏广德和张吉站在门外,急忙打开门,慌不迭的迎了出来。
“少爷,二少爷回来了。”
跑出来前还不忘朝屋里大喊道,通知家里的其他人。
随着他的喊声,很快就引来屋里许多人,众人七手八脚就把魏广德带回来的行李送了进去。
让张吉把东西放回自己的小院,魏广德就从包袱里挑出一个小盒子去了老妈的院子,这会儿魏母已经收到消息,就安排人张罗晚上的酒菜,在魏广德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脸笑容的魏母。
“娘,孩儿回来了。”
“好,回来就好。”
魏广德刚走近,就被魏母一把揽入怀里,很是欣喜的拍着魏广德的头。
到了晚上,魏老爹下值回家,一起的还有张世贵和吴占魁。
魏母安排人去通知了,下午的时候,舅母吴张氏就已经来了魏家,又是抱着魏广德狠一阵夸。
不多时,张富贵和张宏福也过来了,张同知本来也打算过来,只是毕竟身体老了,就让儿孙过来庆贺。
宴席分两桌,女眷在里屋,一众男宾自然就在外屋。
酒酣耳热之际,魏广德就听到老爹忽然问道:“今天传来的那条消息,这股倭寇有多能打,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剿灭。”
“谁知道呢。”
吴占魁随口说了句,“舅哥应该更清楚这件事儿,卫里一直都是他在负责倭寇的消息。”
说着话,两人的目光就转移到张世贵身上。
“那伙倭寇是有点不好对付,他们是六月的时候在浙江上虞那边上岸,绍兴府马上就调集周围官兵围堵,只是还是让他们跑了出来,顺道把杭州附近的市镇又抢了把,在官军围上来前又逃窜出去。”
接着张世贵就开始向他们详细介绍那股倭寇上岸后和官兵之间的战斗和逃窜,当然,这些消息来自官方,未必准确,只能说大概不差。
魏广德听到倭寇的消息,自然又上了心。
现在皇帝心目中,除了休仙,怕也只有南倭北虏能让他老人家烦心一阵子。
明年的殿试,说不好就是让他们提出解决的办法,虽然不一定照做,但是也是一个参考,看有没有什么好的被他们疏漏的建议。
大明朝殿试的卷子,其中的策论大多是当时时政方面的问题,所以在殿试结束后,是不会归还考生的,而是直接存档,因为谁也说不准,其中某位考生的意见进了高层的法眼。
就算是张宏福递过来酒杯要和他走一个,也被魏广德摆摆手制止。
“之后逃亡路上,又多次遭到地方官府和卫所军打击,只是越打,这伙倭寇虽然人是越来越少,可也是越打越精锐,非常善于躲藏和奔袭,也怪不得浙江、南直隶那边的官军那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到这里,张世贵叹口气,端起酒杯一举,桌上众人纷纷端起酒杯跟着一饮而尽。
张世贵接下来的话,让魏广德彻底了解了那伙倭寇,从绍兴府被发现贼踪后就遭到绍兴府周边官军围攻,倭寇海船大多被打坏。
估计是看到逃回无望,所以这伙倭寇选择了以往倭寇不曾采用的战术,那就是往西跑,往内陆打,没想到还真成功了。
想来,这时候的官军都以为倭寇要往海边跑,所以在内陆一侧反而布防松懈,被人抓住机会。
之后就是倭寇跑到杭州城外大枪一通,在周围官军围上来以前又往西跑,连续突袭了于潜县和昌华县。
再然后,就是倭寇杀出了浙江,这昌华县位于浙江和南直隶的交界处。
不过这伙倭寇倒是没有直接杀入南直隶,而是微微往南进入浙江严州府,洗劫了淳安县,在浙军围剿下,这才从淳安继续往西,跑进了南直隶的徽州府。
“徽州府?那里距离咱们九江也不远了。”
张富贵忽然插话进来道,有股倭寇跑进内陆的消息,他之前也知道,但是对于贼踪就不甚清楚。
现在一听大哥话里的意思,倭寇其实已经跑到他们九江附近了。
“算起来,隔咱们这里也就几百里地。”
张世贵点点头说道。
“徽州那边肯定没有防备,被人家又打穿了,我之前可听说了,这股倭寇现在还在流窜,都快跑到应天府了。”
张富贵不愧消息灵通,他的消息来源可不止是家里,在外面行商的朋友也多,消息自然灵通。
对于这次倭寇闯进内陆,他也就是听个稀奇,并没有多打听,毕竟和他关系不大。
“是啊,他们打到严州府下的歙县,在那里杀败了围剿官军,北上进入绩溪县,之后就是继续北上流窜到了宁州府旌德,然后过泾县,南陵,芜湖,现在应该在太平府城附近了,要是他们继续往北跑,这不就靠近应天府了吗?”
张世贵记忆力还真不错,嘴上不断吐出一连串的地名,显然他在指挥使司衙门里也不是白干活的,对这次进犯内陆的倭寇行踪了如指掌。
“芜湖那一战败的比较惨,建阳卫主力战兵被打崩了,算起来,要是这股倭寇还要北上的话......”
张世贵到这个时候,算是把这股倭寇在内陆流窜千里的行迹详细说清楚了。
“他们还有多少人?”
魏广德听得很仔细,这会儿不禁发问道。
“据塘报,在淳安的时候,倭寇似乎就只剩下几十人了,之后在芜湖那一战,除了建阳卫出战外,当地民壮也多有参与,那次杀死十多人,应该是不多了。”
张世贵皱眉思索片刻才说道:“不过剩下的可都是精壮,更不好抓了。”
魏广德其实在听到张世贵说出倭寇快到应天府的时候,脑海中就已经有了一股记忆。
这股记忆当然来自后世,网上看过的一段段子。
是的,在当时,魏广德是以看笑话的心态看完那篇文章的,说几十个倭寇打到南京城下,依稀记得之后他还上网查过资料,发现这段子居然是真事儿。
然后就看见各种五花八门的分析,有说这是倭寇逃跑意外到的南京城,有说倭寇行踪隐秘,但是却极有目的性,先是向西跑,然后往北打,甚至遭遇多地官军围剿也依然继续北上,似是早有预谋。
然后最扯淡的就是认为,这股几十人上岸的倭寇,注意,他们认为上岸的这股倭寇就几十人。
他们其实不是海盗,而是倭国某大名派来明朝查探军情虚实的,准备摸清楚状况以后大举来攻。
当时魏广德是看的一愣一愣的,说实话,他看的都信以为真了。
可是,刚才从张世贵嘴里说出来的消息,越听怎么越像就是那个事儿?
听他话里的意思,这股倭寇上岸的时候其实有数百人,在绍兴府被官军围剿打散了,其中一股势力较强的倭寇选择西逃,后来可能是发现其他方向的官兵比较多,所以调转方向往北跑,阴差阳错下到了应天府。
好,当初鹿鸣宴那会儿,自己看到的江西都指挥使和江西布政使参政看的那个文书,八成就是倭寇杀到徽州的消息。
徽州往西不过二百里,可就是九江府制下的彭泽县了,如果往南,就是进入江西饶州府。
饶州,魏广德可是去过的。
当初在江西游历,他可去过不少地方,还是比较有印象。
“倭寇要是真到了南京城下,北京那边还不得疯了?”
张宏福忽然嘀咕一句。
大明两京,北京和南京,都是机要重地,如果说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那也就只有凤阳了。
这三个地方,可都埋葬这朱家祖先,南京城外可也有太祖的陵寝。
“是啊,所以昨天就发下军令,让各部主力战兵集结待命,要是南京兵部发来调兵令,咱们马上就得驰援南京。”
张世贵满脸无奈的说道。
“几十个倭寇,还用我们九江卫出兵救援?”
张宏福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南京城京营没人了?
“这股倭寇怕不是力战,他们应该是游击战术,打得赢打,打不赢跑。”
魏广德小声把自己的判断说出来,人多了,行踪容易暴露,自然就会遭遇大股官军围剿。
几次交战下来,次一点的被砍了脑袋,剩下的都是精锐,队伍小,反而更容易隐藏行迹,让大队官军徒呼奈何。
他们就钻空子,只打小队官军的队伍,制造明军中的恐慌就够了。
“是啊,真要能打,在浙江就杀败官军了,那里还会流窜到南直隶去。”
张世贵点头说道。
“那现在应天府?还有那位徐公子,这个时候离开,怕不是会被人说成临阵脱逃。”
魏勐忽然说道。
“什么徐公子?什么临阵脱逃?”
魏广德好奇问道,刚回家半天,自然不知道许多事儿。
很快,张宏福就在一边小声给魏广德解释了下,魏广德知道了,现任魏国公长子徐邦瑞前些天到了九江,还来自己家里喝了喜酒。
张宏福说了魏国公家的那些破事儿后,魏广德顿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太熟悉这个味道了。
在南昌城的时候,秀才们钻到一块,除了聊学问和八卦,自然也要谈谈国事。
好,嘉靖皇帝的二王并封和二王几乎同时大婚自然是谈资之一。
不愧是在江西,这里的考生不少都有亲戚在北京任官,消息也是灵通,在交流的时候,魏广德也知道了,貌似嘉靖皇帝也是喜欢小儿子景王,似乎不大看得上裕王。
也有流传,皇帝想要废长立幼,这不就和魏国公家里的情况差不多吗?
如果说唯一有区别的,那就是魏国公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而皇家则还有些云山雾罩的,看不清楚皇帝的具体想法。
“咳咳.....”
就在这个时候,张世贵却突然咳嗽两声,吸引了桌旁众人的注意,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老爷子分析了,公爷的想法,八成行不通,不管皇上什么态度,朝廷那关就过不了。’
说道这里,张世贵环视众人,“下来嘴巴闭严点,以后见到徐公子,那就得当世子对待,知道吗?”
其他人都是点头应是,魏广德眨眨眼,若有所悟。
现在还是封建王朝,这个时代就这样,讲究“长幼有序,尊卑有等,家之福也,不知礼无以立”。
在南昌城,魏广德就听到一些官宦子弟的话,景王待人接物确实比裕王强上一筹,可是在大部分朝廷官员眼中,依旧以裕王为皇储。
无他,就是长幼之别。
再想到刚才所言,张老爷子确实看得透彻。
不过魏广德想到的更多,在南昌那会儿,魏广德还在猜测到底是景王还是裕王能够继承大宝,这个他没印象,可是听了刚才张世贵的话,他明白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裕王上位是不可阻挡的。
学到了。
在这个时代,“礼”字代表的是道德和法律,也是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