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痛哭流涕的人有很多。
陈定澜单膝跪在地上,手中的佩剑深深的扎入了甲板。
他一直在等候着,在尚云道舟师大营的海域等候着。
来了三艘船,是来接他们的,接他们去郭城,名为支援楚擎,实为被宇智神带招揽。
陈定澜上船了,带着手下,激动地上了船。
当他们上船的时候,船上的瀛贼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今夜,并不冷,可这些舟师军伍,瑟瑟发抖。
尚云道舟师军伍,在抖。
东海三道之中,唯有尚云道舟师没有被楚擎接管,至少没有实质意义上的接管。
因为楚擎不需要接管,因为他了解陈定澜,因为他知道尚云道舟师有多少个陈定澜这样的铮铮男儿!
他们抖,是因终于等到了今日。
船上,尸首堆积,都是瀛贼的尸首。
陈定澜豆大的泪珠滴落着。
“砰!”
“砰砰!”
“砰砰砰!”
东海舟师尚云道舟师府帅,三品武将陈定澜,用力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捶打到气血翻涌,捶打到胸骨剧烈生痛。
他怕这一切是梦,怕这一切都是梦。
“信,我的信,本帅的信,本帅的信啊!”
陈定澜突然如同疯魔了一般,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大喊大叫。
副将连忙从袖中抽出了一摞厚厚的信纸。
陈定澜如获至宝,局促的用衣摆擦拭手中的鲜血,连最珍爱的佩剑也掉落在了甲板上。
展开信件,陈定澜,笑的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带着几分窃喜,几分得意。
“看,看到了,老子做到了,老子陈定澜,你们的副帅,做到了,做到了,做到了…”
越说,陈定澜的声音越小,窃喜,变成了痛苦,得意,变成了痛彻心扉。
信上,是一个个名字,一个个被世家害死,被瀛贼杀死,被海浪吞噬的袍泽名字,四百六十一人。
陈定澜双膝酸软,跪倒在地,趴在满是血污的甲板上,嚎啕大哭。
复仇,并非总是快意的,复仇的种子,待开花结果时,何种滋味都没有,唯独缺少甘甜,因为这颗种子,是用血,是用骨,用同胞之血,先烈之骨,浇灌而成。
仇恨的前缀,是伤痛,死的人,去了,可伤痛的人,还活着,带着伤痛,期望着报仇雪恨。
也如同当初的蛟营副将如今的广怀道舟师府帅温雅。
温雅负伤了,他这一队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
三道之中,如果算现在的战力,广怀道是最废的。
罗云道有楚擎,有最懂得练兵的小伙伴,那些废物军伍们,早就蜕变成了拥有钢铁意志的悍卒。
尚云道更不必说,陈定澜自从成为校尉那天开始,就磨刀霍霍着。
唯独广怀道,温雅去的太晚,大部分老卒,还都因元夜偷袭罗云道被俘虏了,蜕变后,一部分去了琉球岛,一部分留在罗云道,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回到了广怀道,大部分都是新卒。
温雅的任务也是夺船,可军伍们的底子太差,想要训练出夺船好手,比其他两道更难。
也或许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温雅碰到的这一支瀛贼船队,相比之下人数最多,也是最精锐的一队。
“义父!”白彪小小的人儿,那把锈迹斑斑的陌刀抡出了残影,稚童面容,染满鲜血:“您可是说了,灭了瀛贼,您就娶亲。”
胳膊上鲜血横流的温雅,左手持着“温”字大旗,右手也是一把陌刀,哈哈大笑:“傻孩子,若是义父取了亲,有了娃,便不疼爱你了。”
“那您也要娶亲,也要生娃,我帮您,教授弟弟妹妹识文断字,教授他们兵法战阵。”
“好!”
温雅踉跄的向前冲杀着,原本,他是不应受伤的,可他必须空出一只手持着战旗,这根战旗,是楚擎亲手交给他的。
楚擎将大大的“楚”字,换成了“温”字。
温雅不会让这支战旗倒下,就如同他永世不会辜负楚擎一样。
厮杀的每一个军伍,双目之中似乎都带着仇恨,温雅也是如此。
他的善良,忠厚,早就随着熟悉的人死在瀛贼屠刀下消失了。
他甚至已经分辨不出,白彪这些孩子,他到底是因为疼爱,还是因为利用而收养。
仇恨,总是会将很多好的坏的,善的恶的,混淆不清,让人们看不清自我,忘记自我。
而制造仇恨的人,就在眼前。
白彪没有去给温雅止血,因为他的义父告诉他,战阵之上,先保住自己的命,如果在乱敌之中先紧着袍泽的命,那么不但会害死自己,同样会害死袍泽。
白彪轮这陌刀,大笑着:“义父,孩儿又斩一人…”
“义父,快到船尾了,为孩儿掠阵…”
“左边,孩儿帮您…”
温雅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只有白彪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中。
“义父,孩儿再斩一人…”
“孩儿的刀法精进…”
“义父…义父孩儿…孩儿不杀了!”
白彪,终于装不下去了,船尾,还有很多很多瀛贼,可他终究还是装不下去了,视若珍宝的陌刀,重重的砸在了甲板上。
刚刚那一声声洋洋得意的炫耀,却不知,白彪早就泪流满面,因为他知道,身后的温雅在流血,一刻不停的流着血。
“义父,义父!”白彪终究是忘记了温雅平日的训诫,哪怕敌贼当前,他也不管不顾的跑了回来,脸上满是泪水。
“哇”的一声,白彪如同无助的孩子,因为要夺船,药布泡了海水也就没用了,没有携带。
跪在温雅面前,白彪死死的搂住了温雅被鲜血浸透的左臂:“义父,义父您疼不疼,您…孩儿怎么办,孩儿要怎么办,义父您教教孩儿…”
温雅瞪着双眼,左手持着战旗,右手持着陌刀。
这是他的尊严,他的倔强,他的坚守。
旗,不会倒。
刀,不会丢。
可他真的好想去摸一摸白彪的脑袋,像楚擎揉着昌贤小脑袋那般,宠溺着,溺爱着,如同父子一般。
“义父…”白彪哭的撕心裂肺,抱住温雅不知所措。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温雅受了这么重的伤,那么多血,红红的,让他心疼,让他害怕,让他手忙脚乱。
“咣当”一声。
温雅,终究扔掉了手中的坚持。
砸在甲板上的,是刀,陌刀,而不是战旗。
空出的右手,伸了出去,有些僵硬,甚至有些用力,摁在了白彪的脑袋上。
温雅露出慈祥的笑容,用力的将白彪搂在怀里。
“义父,无碍,流过了泪,再去帮义父杀敌!”
最后一个瀛贼,终于倒下了,船,到手了,温雅,也搂的更紧了。
这一刻,温雅终于与自己和解。
从前,他迷茫着,困惑着,也就索性不去想了,关于自己到底是不是利用白彪,利用这些孩子,他不敢深想,怕厌恶自己,怕唾弃自己。
可这一刻,他与自己和解了,他将白彪,将每一个孩子,都当做自己的亲生骨肉,今日是这般,明日,也是这般,既叫了一声义父,那便…照看他们一辈子。
“他娘的,二百多个崽子…”面色苍白的温雅,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日后,老子可不再收义子了,哪能顾得过来。”
白彪抬起头,眼泪模糊了双眼:“义父,您…您还疼吗?”
温雅置若罔闻,突然露出了一种白彪从未见过的笑容,似是有些得意。
“二百一十七个儿子,一听要听到二百一十七声爹…”
白彪破涕为笑:“义父您无碍就好,孩儿杀了十六个瀛贼,您说过,杀了十五个,就教授我舟弓之术,您要说话算话。”
“义父,对不起你。”温雅低下了头,依旧笑着,又摇了摇头:“老子杀人,不是为了让你也杀人,不教了,什么都不教了,过几日,你去读书,去寒门书院读书。”
白彪愣住了。
温雅望向黑暗的夜空,重重的点了点头。
是,不错,老子杀人,不是为了让后代也去杀人,而是为了孩子们,好好的活着,开心的活着!
“读书,娶媳妇,生娃!”温雅用力的揉着温雅的脑袋,不断重复着:“对,老子是你们的爹,哪有爹,让自己娃娃去杀人,得读书,得娶媳妇,得生娃,得…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