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
心电仪平稳的跳动声回响在空旷病房内。
梦中那些斑驳浊臭和饥寒交迫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干净雪白的天花板和先进科技感十足的医疗设备。
蚕丝被褥轻柔地盖在身上,舒适透气。
空调和净化加湿器也在安静地工作着。
可那些撕心裂肺的切肤之痛却真实地残留在他的潜意识里。
霍栩张开嘴,大口呼吸,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上海滩。
每吸一口氧,心肺处那种被海盐浸泡过的咸涩疼痛感,都如万千尖针一样扎刺他的中枢神经。
霍栩从病床上挣扎着坐起来,一把扯掉手背上的输液针管。
头很疼,记忆有一瞬间的断片。
这时,病房门被人推开,刘博走了进来。
“醒了?你小子可真是命大。”
看见刘博,霍栩神情有一瞬的怔忪,片刻后,断片的记忆涌入脑海。
“她呢?”
他眼神倏然一凛,猛地掀开被子,下床。
刘博赶紧阻拦,“你头上有伤,别乱动。”
他将霍栩按回病床后,撇撇嘴,调侃道,“啧,该说不说,你小子啥时候转性了?见义勇为救下那么多无辜孩子。我还想着让局里给你做面锦旗呢,你可得给我好好的。”
“少贫嘴,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霍栩扶着额头,他头上裹着纱布,还有点晕,脸色阴得难看。
刘博豪放地拍了拍他肩膀,“放心,那丫头命大得很,我带人赶到的时候,人贩头目正要行凶,幸亏我枪法精准。”
“死了?”
“死个屁,那家伙忒能跑了,子弹打掉他手里的凶器,他见势不妙丢下人质就逃。”
提起这个事,刘博就来气。
他堂堂市局刑侦组局长,亲自上阵,犯人竟然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逃掉。
不过那个头目虽然逃了,其余六个小啰啰倒是伏了法,还顺便救下二十个被拐卖儿童。
也算是功绩一件了。
“她呢?”霍栩似乎并不关心逃犯。
刘博嘴角抽了抽,“臭小子,多说几字儿会死不成?你这样显得我像个话痨!那丫头既然没事,当然是回营地继续训练了,还能在哪儿?该说不说,心理素质这么强的小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不知道她当时抱着你,满手是血,换做一般人早吓蒙了。”
刘博剑眉朗目,形象看着斯文,张口却是个粗犷、铮铮铁骨的纯爷们儿。
他和霍栩已经认识了有十多年。
那年他大学毕业,被调到一个小地方的公安部门做辅警,刚入职就接到一起纵火案。
一家卫生院被患者家属恶意泼汽油纵火。
因为每天下午两点才上班,中午值班人员休息时,四个出口被锁了三个,只留一道小门。
火情蔓延后,有七八个人被困在里面。
地方偏僻,火警救护车来得慢,加上卫生院本身建筑的就不合规格,使用了大量易燃建材。
大火烧了整整两个小时,根本无法扑灭。
救护车赶来的本就迟,等到火势控制住,卫生院已经化成一片废墟。
刘博就是那次认识的霍栩。
那时,这小子还是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流浪儿,他至今记得少年那一身脏兮兮的样子。
蓬头垢面,衣服款式陈旧老土不合身。
但他浑身迸发的那股犹如困兽般的绝望和血性,深深震撼了刘博。
“放开我!我要进去!放我进去!”
他嘶吼着,满面挣红,脖子上的青筋狰狞地怒吼着,公安部门几个同事联手都无法拦住他。
刘博上去一个擒拿,将他摁在地上,却被他狠狠咬了一口。
“操!这小子想找死?”
“听说他妹妹被困在里面,没出来。”
“那也不能就这么不计后果往里冲啊!是去救人,还是去殉葬啊?”
“臭小子!”刘博一拳砸在少年的脸上,涨红了眼睛,“你给老子听着,你妹得救,前提是,你得活着!”
他掏出手铐直接将少年铐在了一旁的警车保险杠上。
少年却根本听不进去劝告,他像发狂的狮子,嘴里只顾喃喃呜咽着,“放我进去!她病了,她发高烧,她跑不动。”
藏在激烈情绪里的,是质朴真挚不加修饰的感情。
是一个血气方刚少年人的绝望。
在他还处于无限可能的这个年纪,却已经提前承受了这个年纪所不该承受的一切。
人情冷暖,世间险恶。
得到和失去。
后来火势终于扑灭。
火警一具一具往外面搬运着尸体,刘博带着少年一具具认领。
没有发现他所描述的那个小女孩。
就在众人以为孩子也许幸免于难,也许在大家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离开卫生所的时候。
火警却从反锁的洗手间里,发现了一具被烧焦的女童尸体。
孩子被烟熏得面目全非,脸部烧伤,五官无法辨识。
但少年从她身上只烧了半截的衣服,还是认出了她的身份。
看见小女孩尸体的那一刻,少年就晕了过去,在医院昏迷了三天。
那小姑娘无父无母,无人收尸,更无法拥有一块埋骨之地。
当地政府原本是想将小孩的尸体捐给医学院做解剖标本。
刘博不忍心,给上面打了申请,为小姑娘买下了一块墓。
他这么做倒不是有多同情小女孩。
死者已矣。
痛苦的是活下来的那个人。
那少年当时崩溃绝望的模样,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刘博做这个善举,只是为了给这少年留一条活路。
后来,他被调去其他城市任职,再重逢已是五年后,少年长成了青年,脆弱无助的幼崽长成了危险嗜血的猛兽。
在一次富二代飙车斗殴案件调查中,刘博再次遇到霍栩。
那时,他已经是b市韩家二少出生入死的铁哥们。
调查时发现,韩家一直在资助他读书上学,除此之外,他还是韩家地下黑作坊赌拳场上的台柱。
他白天穿校服上学,晚上却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
直到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他被人捅了十几刀送进医院。
接手这个案子的人,还是当时已晋升为刑警大队副队长的刘博。
缘分这种东西,真奇妙。
回首过去,刘博才发现,他竟然见证了这个少年成长轨迹中每一个转折点。
这些转折点,换成任何意志薄弱的人都无法承受。
刘博正陷入沉思的时候,病床上的男人已经下床穿衣服。
看到他的动作,刘博连忙阻拦,“诶,你小子,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都说叫你在床上好好躺着了。”
霍栩面容沉静,“我没事。”
他手指修长,慢条斯理扣着迷彩服的纽扣,“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