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子莫若父,儿子的心思自然瞒不过周山水。
他也是是无奈,知识无价,如颜陆英那种水准的老师放以前,至少三百块钱一节课。自家已经亏欠人家太多,再说补课的事情根本就张不开口。
半夜,正当周山水躺在床上看视频的时候,许润满面红光,带着酒气,提着包兴冲冲回家。
周山水一个骨碌坐起身:“太太回来了,又喝上了?要洗脚吗,我去打水。”
许润咯咯笑:“山水,你给我躺平。”
周山水倒下,疑惑地问:“怎么了?”
话还没有说完,许润就拉开包,将两迭红红的钞票刷一声撒得满床都是:“发工资了,我取了现。”
周山水摇头:“神经病,现在谁还用现金,都取了,明天还得跑银行atm费劲地存进去。”
许润继续笑着说,我就是想看看两万块现金究竟是多少,山水月入两万是真的好。以前我逛商场的时候,一看到价格标签,就心虚气短,就手心出汗,就自怨自艾。我在网上购物的时候,只敢去拼爹爹,还不停找人帮杀价,闹得人人都怕我烦我。今天,我下载狗东了,我一口气清空了购物车,太爽了,太舒服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
山水,你说以前做穷人的时候真我怎么就不知道有钱的日子会过得这么有滋有味呢?
周山水笑道,你不是说钱不钱无所谓,关键是喜欢这个工作,喜欢挑战,成就理想吗?
许润回答理想的大树还需根值于现实的土壤,而你这片土壤太贫瘠了。
周山水:“你又来。”
竟有点郁闷。
许润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了,还不兴我说你?”
“别扒拉我。”
“我就,我就扒拉你。”
“我可要反抗了。”周山水好烦,去挠前妻姐胳肢窝。
许润受不了痒,咯咯笑成一团,缩进前夫的怀里,目光迷离:“山水,咱们这个月违法几次了?”
周山水悚然而惊:“已经五次了,好有罪恶感。”这女人一旦生活舒适,事业有了起色,心情好了,那才是真的不好惹。
所谓,四八佳人体如酥,腰中长剑斩愚夫。
“生活要有仪式感,我同意你再违法一次。”
周山水今天颈椎病复发,有点撑不住,大惊:“求放过。”
许润气鼓鼓:“我就是不放过你,老实点,不许动。”
于是,二人又违反世俗道德一次。
正酣畅淋漓,外面忽然响起周飞扬的朗读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正是高三语文上半期的课文,庄子《逍遥游》。
周山水忙逃脱许润的控制,穿衣去客厅。
就看到儿子周飞扬坐在厨房的灶台上,捧书,一边大声朗诵,一边看着外面的夜空。
城市灯火通明,天上星河灿烂,都倒影到他的眼中。
少年沐浴在星星点点中,徜徉于命运的海洋,渴望着破晓时那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
是的,他在渴望,渴望着颜阿姨的补习课,渴望着改变人生的所有契机,渴望着“愿少年乘风破浪”的任何一次机遇。
周山水心中好象被什么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很早很早以前,老周就认识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和街上更多的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对于生活,他没有太多的追求,只求得有房住有一个稳定的收入,有一口饭吃。
人生的痛苦大多源自想法太多,而又实现不了,这就是佛家所说的求不得。
他早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变成一个平和的人,乐观的人。
既然许润和自己离婚,他也能坦然面对。但就在此刻,他感觉到了痛苦。
周山水悄悄回到房间后,许润已经沉沉睡去,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是啊,自己甘于平凡,可孩子的人生才开始。他实在太成熟太优秀,成熟优秀得不像没心没肺的爹妈所生的娃。
让他降生在这么一个平凡的家庭中,真的很抱歉。
老周在床上躺了半天,颈椎病又发作,感觉肩膀疼得厉害,索性穿衣起床,准备收拾一下房间,把自己折腾累了再说。
现在家里除了书还是书,有飞扬的教辅材料习题集,有许润的专业书籍。
他一本一本地归类,忽然,一本满是灰尘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注》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是自己上大专时的课本,学生时代的记忆瞬间鲜活起来。
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自己经历过恋爱、结婚、生子、离婚、失业,这书竟然没丢,跟着自己在蓉城兜兜转转。
周山水来了兴致,打开书,一页一页读起来,汉乐府、蔡文姬《悲愤诗》、曹丕《典论》、《周处》,这些玩意儿自大学毕业后,好象都没用上过。
但……知识总是好的。
飞快翻完,他又找到了《现代汉语》《古代汉语》《机关公文写作》《写作》,抚摩着书的封皮,心中更是无比唏嘘。
第二天上午,看到熊猫眼的周山水,老徐笑道:“山水,又和许润造口孽了?”
本地方言造口孽就是吵架的意思。
周山水说了一声“造孽”又道自己昨天晚上收拾房间,竟然找到以前大学时的课本,来了兴趣,看到凌晨,老徐,你的书还在吗?
老徐笑道,那东西不当吃不当喝,又压秤,携带不便,拿到毕业证那天就卖废品了。山水你好兴致,竟然还读起书来。
周山水感慨说,我读书的时候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咱们在一起的时候,一块儿去上课,一块儿去食堂打饭,挤一个被窝,那时候可真穷啊!
“等等,你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老徐面上忽然变色:“山水,你不会又让我还钱?”
周山水:“那时候真是穷得快疯了,咱们每天都在说怎么赚钱,商量着假期去什么地方打工。对了,那年你我还被骗去洗棉花,干了一月,老板跑了。”
“想起来了,我们可真惨,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步行四十公里。”老徐哈哈笑起来:“后来咱们一看,进厂这事不靠谱,也学精了,就去给人当家教。”
周山水说:“对对对,这个主意还是你出的,我们印了家教的传单满大街贴。”
老徐:“还别说,这个办法好,别人一看,师专的大学生啊,学的就是教育专业,就把咱们请去教语文,教小孩子写作文。却不知道,你我都是委培生,学得也不是教育专。对了,最近校外补习机构是违法的,全关了。我听人说,很多家长都自己给自己孩子补课。你不会也想给我干儿子飞扬补习,你又是从哪里来的自信?”
老徐讽刺周山水说,拉倒你,咱们小户有位业主装修,你上门去看有没有违建。业主问你阳台那个圆弧半径怎么算,是不是要用到勾股定理和完全平方差,你懵圈了?
二十多年没读书了,就你我这文化水平,怕是已经退化到小学程度,你凭什么去给学霸补课?
说到这里,他摸着脑袋感慨:“如果真的回到咱们读书的时候,去做家教,估计也只能教小学生。”
周山水还真动过心要亲自上阵给周飞扬补课,数理化不行,语文总可以对付一下。听老徐这么一讲,遂打消了这个注意。
不能误人子弟,尤其不能耽误自家孩子。
两人又聊了一气,老徐忽然道:“山水,我给你申请了一个福利,每月有两百块固定收入,该怎么谢我?”
周山水心中一喜,说,每个月有两百块固定收入啊,那感情好,许润给我的零花钱才两百。多了这一笔收入,那不是爽歪歪吗?如果你当我是兄弟,这事得瞒住我太太,到时候请你吃冷串串……不对,不对。
他心中一动问,是不是楼长每月那两百块钱?
老徐点头道,小区按照楼栋划分,报了十个楼长名单上去,其中就有你,社区也批准了。你抽时间联络下一下网格员,看今后的工作该怎么配合。
周山水呆住,问,你真把我报上去了,这不合适?做楼长的先决条件是小区业主,我又买不起这里的房子,让我做楼长,违规了,社区能批?
老徐:“不违规,山水你不要急,我问你,你是不是物业中心的员工?是。那我再问你,三十四栋洋房底楼1-2是不是物业中心的产业,物业中心是不是业主?”
他所说的三十四栋洋房底楼1-2正是物业的食堂。
人和新城的开发商正是物业公司总部的总部,乃是省内首屈一指的地产集团。
人和新城在开发的时候,总部就留了三套房子,用来做物业中心的办公地点。分别是32栋1-2、1-3,此处是物业大堂和经理办公室、机房。后面那的34栋1-2则做了员工的食堂。
如此说来,物业中心也是业主之一。
前一阵,周山水家出了不少事,搞得灰头土脸。社区现在要任命楼长,考虑到老周同志的家庭情况有点困难,老徐就和其他人商量了一下,干脆把老同学也塞了进去,有两百块钱可领,好歹能把每月的水电费给对付过去。
周山水和同事们关系都好,且工作干得出色,做这个楼长倒也合适,大家都赞成。
就这样,他的名字就被老徐报去社区,得到任命。
周山水心中欢喜,正要说谢谢,忽又想起一事,急问:“老徐,我这个楼长是不是负责30栋到75栋?”
老徐;“正是。”
周山水面色大变:“糟糕了。”
这一片区域正好包含了余金华的别墅,也就是说,老余孜孜以求的楼长一职被自己抢了。
余金华为了做这个楼长,压山东老王一头,天天帮大家代购米粑,在群里又是发养生保健知识,又是发心灵鸡汤,一言一行以楼长自居,最后落了这么个下场。
以他的火爆脾气,还不把老周给撕了。
想到这严重的后果,周山水头皮都紧了。
无奈木以成舟,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躲得一时算一时,尽量不和老余打照面。
整整一个上午,老周同志都郁闷地呆在物业中心电脑前,帮徐经理做报表。
他却不知道,此刻儿子周飞扬又去了颜陆英家,坐在小白板前,以饥渴的目光盯着上面的一道道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