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渐起。
庭院中都是橙暖的光,铺了满满一地。顾辞看过来的眼神,带着隐约的得意,眼底细碎的光,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嘻嘻一笑,“你凭什么管我?……只有我媳妇才能管我。”
有些蛮不讲理的任性。
“媳妇”二字入耳,时欢惊地下意识抽手,却不知何时被顾辞握着搁在酒坛子上,半点抽不开。
始终偷偷瞧着俩人动静的太傅当即哈哈大笑着,招呼其他人喝酒,“来来!喝酒!老头子我今日高兴,不醉不归哈!”
时欢头疼,这一个两个的,真是一对顽童!当下皱着眉头低声叮嘱,“祖父,御医可是一再叮嘱您莫贪杯……您怎么就记不住呢?”
太傅横她一眼,学了顾辞三四分的语气,“你凭什么管我?”
太阳穴都跟着跳了跳,偏生顾辞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支着桌沿掀了眼皮子瞅她,带着几分醉意的模样,声音越发低沉又悦耳,“对呀……欢欢……你凭什么管我?”
一声“欢欢”,唤地比谁都百转千回,蚀骨暧昧,牵地胸膛里都在隐隐作痛。那痛觉隐约,细腻,像是一根根细小的绣花针,逮着心脏上最柔软的地方,戳了一下又一下。
时欢轻轻蹙了蹙眉,她心口疼的毛病,已经很久很久犯过了。
随着她眉头拢起,顾辞眼底细碎的光尽数消散……终究是不行么?隔世重来的姑娘,兴许是带了魂魄中的烙印,醒来后性情有些不同,更清醒、更理智,行事抉择间并不见随心喜恶,权衡利弊间面面俱到考虑到了所有人,却独独漏了她自己,也……漏了他顾辞。
纵然她只是站在原地,自己也能朝她走上一百步,牵起她的手此生不弃。可偏生,她退了那半步……让人无奈,也让人无力。
顾辞轻轻松开了握着她的手,阖了眉眼,支着身子站起来……这一回,倒不是装醉,是真的无力,站起时身形一晃,时欢倾身相扶,他摇头低声拒绝,“我自己能走……”却到底是没推开这人。
他永远推不开她。
还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
只沉着情绪,低着头阖着眼,一言不发地任由对方将自己当作喝醉了酒耍小性子一般,好言相劝地往屋子里扶,甚至没搞清楚状况的林江傻憨憨一样地想要来接手都被她拒了。
林渊一看公子脸色不对,赶紧将自己的傻弟弟拉走——虽然傻是傻了些,但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同胞兄弟,若是就这么折在了公子手里,到底是有些可惜了……
时欢将人扶进屋子,扶着上了榻,又倒了些清茶给顾辞喝了,耐心又温和。顾辞就这么一言不发地配合着,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这丫头性子清冷,待人却最是真诚。世人都说她性子好,其实没说错的……即便方才马车里俩人还明显是沉默又尴尬的样子,此刻却有这般不遗余力地照顾着。只是……迟钝了些。一直到现在还真的相信自己一杯倒的酒量,相信自己真的是喝醉了。
“欢欢……”他端着茶杯低声轻唤,带着无论听多少回都觉得心尖颤抖的余音。他敛着眉眼看着手中茶水,没有喝,声音沉沉地,情绪不明的样子,“今日,若是宫泽喝醉了……你也会像照顾我一般的,照顾他么?”
皇室和自己之间,搁着一个时家,他比不过便也认了……可他心里头堵得慌,总想确认一下于这个小丫头来说,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和谢绛、和宫泽,和许多熟悉的、陌生的人,都不一样。
这样的顾辞,小心翼翼的,将自己搁进了尘埃里的样子。
他不该是这样的。他是顾辞啊,公子顾辞,一身风骨,轻裘缓带,清隽贵气,何曾这般……连眼神都忐忑无助的样子?
胸膛里,隐约又细腻的刺痛渐渐明晰起来,时欢蹙着眉,摇了摇头,“不会……”如若宫泽喝醉了,自是有丫鬟去照顾,如何也轮不到自己。
她的眉头,皱地比方才还要紧一些,眉峰之间蹙着,像深邃的沟壑。以至于那声听起来有些绵软无力的否认也无形中带了几分失了耐心的敷衍。
敷衍啊……
像是整个世界裂开了缝隙,像是破碎的铜镜四分五裂,像是整个人沉沉下坠一路坠进忘川河水,河底下伸出无数只手,他们叫嚣着、哀嚎着,像是落日城满城死难的百姓找他寻仇,要将他拖进永世不得超生的黑暗里。
那种无力感演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悲戚。
终究是贪心的。
彼时觉得只要她活着,即便将自己忘得干干净净也没关系,只要这个世界里有她,就好。可真的隔世重来,看着活生生地小丫头,却明白此生所求,到底只有一个她。
权势、山河,他都没有半分兴趣,唯独一个她,谁都休想阻挠。佛挡,杀佛,神阻,弑神。
却偏偏忘了,若是这丫头……不愿了呢?
这年头一旦行程,方才喝下去的那杯酒,突然地就上了头。他转身搁下自己一口未动的清茶,躺下,身子背上外头,干脆利落,声音冰寒彻骨,“你出去,把门带上。”
时欢愣了愣,有些错愕地看向顾辞,却只看到对方无奈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将一旁被褥展开,声音温缓中带着几分愈发明显的绵软,“那你好好休息,饺子好了我唤你。”
顾辞睁着眼,背对着时欢,心中带着几分气恼,想要抬手将她挥开,却终究是不舍得,万一打痛了她的手,届时心疼的还是自己。于是只能自个儿生闷气,强迫着自己不搭理她,听着她在身后窸窸窣窣地,听着她端起自己没有喝过的茶水,听着她转身,步履很轻、很慢,却到底是朝外走去……
顾辞气地不行,豁然起身,被褥一掀直直坐起,对着堪堪走到门口的姑娘大声唤道,“时欢!你当真没有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