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玄素抵达凤麟洲的时候是正月下旬,如今已经是二月初,龙抬头。
料峭的春风吹不走伊势的阴霾。
吉田城的城中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脸色麻木,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会到头。
路过一个屋台,阿铛忽然站住不动了。
所谓屋台,其实就是一种街边小吃店,下面有轮子,上面则是铺面,里面放的一般是炒面、拉面等的小吃,也提供清酒、烧酒。最上面则是棚子,棚檐有布帘,收摊的话直接拖走就行。
这姑娘从昨天就出来找人,体力消耗极大,已经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齐玄素只好陪她在在屋台跟前坐下,一人要了一碗拉面。
其实齐玄素并不饿,就算要吃东西,面食也是可有可无,最好还是肉食,武夫号称日啖一牛可不是说说而已。
只是入乡随俗,那就一起吃吧。
在春寒料峭的春日,吃上这样一碗拉面还是能暖一暖身子的。至于味道,也许是齐玄素由俭入奢,口味被养刁了,的确不怎么好。不过比起张月鹿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齐玄素吃完之后,又去看那些瑟缩着的流民百姓,面容平静。
他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人,却也谈不上冷血无情,不由想起那句兴亡百姓皆苦。
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门已经足够文明和仁慈,再仁慈就不是复仇了。
归根究底还是尊攘派的问题,为了自己的政治诉求,说什么前人的过错不是今人的过错,所以道门不应复仇。
滑天下之大稽。
既然前人的过错不是今人的过错,那么前人的土地也不是今人的土地,道门占领一块无主之地也是合情合理了。
你不能只继承前人的土地、财富,不继承前人的罪孽、债务。
要继承就都继承,要不继承就都不继承。
好的留下,坏的抛开,哪有这样的美事?
正当齐玄素想着这些宏大命题的时候,街上忽然喧闹起来。
一个黑影从街上飞快掠过。
然后就是杂乱的脚步声,高举着太刀的武士、头戴高冠的神官紧跟在后面。
紧接着,街道的另一头又有许多武士冲了出来,刚好把这黑影堵在中间。
直到此时,这黑影才现出真容,虽然还勉强有人形,但已经面目全非,狰狞扭曲如恶鬼,铁青色的皮肤下青筋暴起,有些地方的皮肤已经破损,露出同样铁青颜色的血肉。再看这恶鬼身上的服饰,虽然已经十分污秽残破,但依稀能看出是一名神官。
齐玄素随之望去。
他早就知道,凤麟洲这片土地十分邪性,妖孽横生,种种匪夷所思之事层出不穷,他刚亲手杀了一只附身活人的飞头蛮。可他没想到,天门的神官也不能幸免,直接变成了恶鬼。
更为诡异的是,周围的流民百姓虽然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害怕,可没有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跑,不知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还是麻木不仁,根本就无所谓了。
阿铛也看到这一幕,便拿起自己的神乐铃,准备前去助战。
齐玄素先一步起身,画了一个「九字切」。
一道无形的束缚施加在这只恶鬼的身上,武士们趁机一拥而上,乱刀劈砍在这恶鬼的身上,竟是响起阵阵金石之声。
齐玄素不再出手,只是道:「城里也不安全吗?」
阿铛见怪不怪道:「这已经是第十三起了,只是没想到……这次会是一位神官。」
齐玄素不由看了她一眼。
这个小姑娘虽然稚气未脱,但在这种环境下,却是出人意料的坚强,并没有多愁善感,哪怕明
知道这个恶鬼生前可能是相识之人,也没有露出太多悲戚之色,更多还是无奈和麻木。
要不怎么说环境磨砺人,在这种环境下,贵族出身的千金小姐也能蜕变为坚强的巫女,而在安逸的环境下,道士也会变成花圃里的娇花。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武士们已经砍断了恶鬼的四肢,又由神官们施展法术,当街焚烧,很快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烬。
一名年老神官朝着三人走来。
阿铛主动行礼:「宫司大人。」
根据其服饰判断,这是一位权正阶的神官,普通乡神社的宫司一定至少需要有权正阶位阶身份。
老人点了点头,望向齐玄素。
阿铛主动介绍道:「宫司大人,这位是播磨流的道长大人,昨天就是道长大人救了我,还帮我从那些盗匪的手里救回了纱代。」
纱代就是货商的女人。
齐玄素也行了一礼。
「原来是播磨流的阴阳师。」宫司还了一礼,「阴阳师,多谢你的援手,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齐玄素道:「朝廷和相府都颁布了除妖令,赏钱丰厚,于是我来到伊势。不过我事前并不知道神宫下达了必须使用路引的命令,所以我想请宫司大人给我颁发一张路引,让我可以自由出入伊势。」
宫司沉吟了片刻,说道:「阴阳师,你救了阿铛和纱代,又帮我们铲除了恶鬼,于情于理,我都该答应你的请求。可是因为土御门流阴阳师的事情,神宫下达的命令十分严格,不能随意颁发路引。」
齐玄素道:「虽然神宫贬斥阴阳道为Yin祠邪教,但我相信,这是因为朝廷与相府的斗争,而不是神宫对阴阳道有什么偏见。而宫司大人必须承认,对付这些妖物,我们阴阳师更为在行,神宫不可能禁绝所有的阴阳师进入伊势。」
宫司默然无语。
这是实情。
一场大战之后,整个伊势千疮百孔。伊势神宫虽然是三大神宫之首,但为了抵挡相府大军,已经元气大伤,又要面对道门的先头大军,短时间内根本无力改变伊势境内妖孽横生、百鬼夜行的境况,除了勉强维持各大城池之外,其余地方基本已经沦陷,只不过不是沦陷于道门和相府之手,而是沦陷于鬼怪之手。
这也是铃鹿山能够独善其身的主要原因,虽然看似铃鹿山位于伊势神宫的眼皮子底下,根本不敢有所异动,但现实情况却是伊势神宫根本无暇顾及铃鹿山,只求铃鹿山保持中立就好。
那么道门的意图也很明白了,如果铃鹿山在这个时候倒戈一击,再配合道门的大军,那么伊势神宫腹背受敌,败亡就在顷刻之间。
就算伊势神宫顶住了道门的攻势,伊势毕竟是伊势神宫的根基所在,也是天门的祖庭所在,谁都不敢轻言放弃,那些鬼怪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不能一直放任不管,否则会极大动摇天门的威信。如果是过去的时候,凤麟洲锁国,那也就罢了。可如今天门有了一个竞争对手道门,百姓们不再相信天门,还能转投道门,那可就是影响到祖宗基业的大事了。
在这种情况下,阴阳师的确是个助力。哪怕神宫刚刚与阴阳道割席断交,并将对方贬斥为Yin祠邪教,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宫司忽然问道:「播磨流的阴阳师也擅长剑道吗?据我所知,这些盗匪血气旺盛,阴阳术的效果相当有限。」
齐玄素笑道:「我并不精通剑道,甚至可以说一窍不通,我之所以能击败那些盗匪,不是依靠阴阳师,而是靠了这个。」
他从腰后拔出了手铳。
宫司的眼皮微微一跳:「黑衣人的火铳?」
「走私货,很贵。」齐玄素道,「很多藩主大名都在做这种生意
,我曾为一位旗本效力,他作为报答,把这把火铳送给了我,不得不说,很好用。」
阿铛又道:「宫司大人,道长大人不可能是坏人,与那些土御门的阴阳师根本不一样。」
宫司最终叹息一声:「也罢。阴阳师,请随我来。」
在宫司的带领下,齐玄素来到了位于城中的神社。
一般而言,神社都是位于城外山上,可如今的情况,谁还敢贸然出城?城内人多,自有人气、阳气、血气汇聚,尚可阻挡阴气和怨气的侵蚀,去了城外,除非有特殊的阵法,否则就是等着变成妖怪。
不仅是神社,佛寺也搬到了城里。
因为是临时神社,所以显得有些简陋。宫司给齐玄素出具了一份路引,与中原的路引大同小异,齐玄素仔细收好。
宫司道:「阴阳师,你又何必远走,不如就留在我们吉田城,同样可以除妖。」
齐玄素早已想好了答案,摇头道:「我还有其他同伴,都是播磨流的阴阳师,我们平时居无定所,分散在各地,所以这次是从不同的方向进入伊势,约定好在安浓郡会面。宫司大人应该知道,如今的伊势,一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因为土御门阴阳师打草惊蛇在前,所以齐玄素不能直接说要去铃鹿山所在铃鹿郡,只能说要去与铃鹿郡相邻的安浓郡。
宫司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又道:「从多気郡到安浓郡,还要经过饭高郡和一志郡,如今的一志郡有很多攘道志士,所以这里也是道门进攻的重点,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