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爷高明隐横行帝京北城,产业无数,背后有天大的靠山,手眼通天,自然也是有护卫的,只是这些护卫们大多都在楼外布防,此时已经被帝京道府的灵官们拿下。纵有一二修为高强之人,也不是齐玄素的对手。
到了此时,高明隐不过是孤身一人,虽有满堂宾客,但这些都是趋炎附势之徒,他若安好,自然是人人奉承,可他若失势,这些人不来落井下石便已经是尽了香火情,只怕是齐法师一声号召,人人都要割席断交。
高明隐沉默不语,不是他不知如何辩驳,而是大势如此,多言也是无用。若如泼妇一般大吵大闹,不过徒增笑料,还不如给自己留上几分体面。
至于他的那位幕后靠山,只怕也是焦头烂额。
齐玄素能出现在此地,不外乎是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齐玄素摆脱了七名天人的追杀,也就意味着此事已经泄密,帝京道府肯定是不肯罢休的,天辰司要应对帝京道府的上门责问,必然第一时间与他撇清关系,哪里会跑来给他出头,这不是把事情给坐实了吗?
另一种可能是齐玄素早有安排,反过头来把这七名天人给杀了,如此损失,必然要震动天辰司,继而上达天听,若是皇帝陛下亲自过问,其中种种攀扯出来,以公器行私事,还是对付道门,只怕是一场大的风波顷刻而起,他那靠山尽力弥补尚且不及,哪里还有心思来管他。
这便是大势所在,非是他小小人力可以抵挡。
假如是第二种可能,齐玄素又凭什么杀了七位天人?在高明隐想来,应是动用了帝京道府的势力。
按照道理来说,他一个小小的主事,断无如此权柄。可怪就怪在那位石副府主太信任他了,所求之事,所请之托,竟是无不照准,她本人便如戏文里的傀儡昏君一般,整日悠游自在,虽然不能说次席副府主的实权尽数交予了这个小小主事的手中,但也被这小主事窃取大半,就如那天子身边的佞臣,狐假虎威,号令朝野,莫敢不从。
若以副府主的权柄,设伏围杀七名天人便大有可为,毕竟道门不仅有道士,还有灵官和各种造物、火器,只要布置得当,天人也可杀得。
关键天辰司不是道门自己人,若是道门自己人内斗,次席副府主也好,首席副府主也罢,乃至于掌府真人,都不敢贸然调用道府势力,因为道府的道士和灵官并非私兵,一旦用了,日后便是天大的把柄,故而只敢用自己的亲信心腹,或是自己亲自出手。就拿火烧真武观来说,那就是“天廷”动手,而不是某位副府主调动江南道府的道士和灵官动手,难道是江南道府还不如“天廷”吗?不过江南道府内部的大人物怕授人以柄罢了。
可对付外人那就不同了,又是与道门有宿怨的天辰司,便可放开手脚,不仅可以用道府的自己人,而且不必遮遮掩掩,束手手脚,这时候道府的势力就显现出来了。
如此说来,他对付的就不是一个小主事,而是半个次席副府主了,难怪帝京道府上下都称呼此人“第十副府主”。
柯青青不再废话,一挥手:“带走。”
两名灵官立刻上前,朝着高明隐走去。
高明隐并没有徒劳挣扎,或是四处奔跑,就站在原地,双眼也不看那两名灵官,而是盯着齐玄素。
虽然齐玄素把卷宗交给柯青青后就再未说话,但谁也知道,他才是那个真正的主事人,柯青青不过是代他说话的喉舌罢了。
齐玄素与他对视,目光平静,却是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高明隐闭上了双眼。
他终究只是个商人,不是那些刀口舔血的江湖匪类,不会再在此时去故作狰狞怨毒之态,也不会困兽犹斗,最终白送了性命,所以还是愿赌服输。
众人纷纷让开道路,两名灵官畅通无阻地来到高明隐身旁,一左一右架起高明隐,然后便向外行去。
高世德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只是喊了一声“爹”,想要伸手去拉高明隐的衣袖,可看到那漆黑如墨的灵官甲胄之后,手只是伸到半途,便彻底僵在那里。
高明隐任由灵官架着,也不看这个儿子,语气平静道:“回去告诉你娘,老实待在家中,不要乱动。”
说罢,他便被灵官架着走远,直接下楼去了。
齐玄素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又是环顾四周,然后拱手道:“搅扰诸位雅兴,齐玄素在此向诸位赔个不是。”
众人纷纷拱手还礼。
嗡嗡“不敢”之声不绝于耳。
齐玄素不再多言,当先转身就走。
柯青青紧随其后,然后才是一字排开的灵官们。
二楼宴厅中一片沉寂,过了许久,才有人小声道:“真是好大的威风。”
齐玄素下来楼梯,便见到了此处的掌柜。
太平客栈本就是道门的产业,好些总号的掌柜都有不低的道士品级,说起来都是自家人,所以掌柜既不畏惧,也不厌恶,反而是带着几分同僚的热情,迎上前来:“齐主事。”
齐玄素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这次多谢道兄配合。”
“这是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掌柜同样笑着,“高老爷把宴席办在这里,多少有些示威的意思,不过他既然想要送太平钱,我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齐玄素道:“倒是正好方便我们拿人。”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齐玄素告辞道:“刚刚拿了高明隐,千头万绪,只怕又是一个无眠夜,改日再来叨扰道兄。”
“齐主事慢走。”掌柜一直把齐玄素送到了门口。
这次收网,当然不仅仅是抓了高明隐一个人,还有他的谋主蒋竹坡,以及牵涉到此事中的一干管事,包括那个北城的丐帮帮主。
至于为什么不抓高明隐的儿子高世德,不是说高世德无罪,而是高明隐很注意保护高世德,没有让高世德牵扯到这些事情之中,高世德犯的事情大多与民事有关,比如欺男霸女等等,固然罪大恶极,可那不在帝京道府的权责范围之内,那是顺天府该管的事情。
至于绿翠下处的事情,老鸨是说丐帮要看高世德面子不假,可实质证据是一点也没有,高世德一个纨绔衙内,哪里懂这里面的门道,他的无能反而帮他躲过一劫。
齐玄素第一次抓高世德,是用了“五石散”和阻挠公务两条罪名,而不是他与绿翠下处有关。
正因如此,齐玄素还是把高世德放了回来。
对手越强大,越是不能留下明显的破绽。
齐玄素不会在这个时候授人以柄,若是被人扣上个越界的帽子,本来清澈几分的局势又要浑浊了。
正是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齐玄素把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不断上秤,摆到明面上,便是四两拨千斤,齐玄素的力气很小,可这杆秤却能把齐玄素的力气化作滔天巨浪。齐玄素会这一招,别人自然也会,所以齐玄素要严防死守,不给别人打击自己的机会。
想着这些,齐玄素坐到了马车之中。
马车之中除了柯青青之外,还有一人,正是这次被缉拿的主犯,高明隐。
车厢内部并非西洋格局,而是正宗的东方格局。
所谓西洋格局就是车门开在车厢一侧,车厢内四个座位,两两对坐。
而东方格局则是车厢围三缺一,车厢出入口就在车夫身后,里面只有三个座位。
齐玄素坐了居中的主位,高明隐和柯青青则一左一右,负责驾车的是一位灵官。
齐玄素没有与高明隐说话的兴趣,本想闭目养神,可在这个时候,腰间的“初真经箓”却亮了起来。
齐玄素没有避讳二人,打开经箓。
张月鹿的声音传了出来:“完事了?”
“告一段落。”齐玄素回应道,“一切都好。”
张月鹿应了一声,不再谈及此事,也没有谈及其他机密之事,只是说了些家常闲话,以她的保守性格,自然不会说些让外人听了之后发腻的甜言蜜语。
柯青青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不过眼角还是隐约看到了那位天之骄女的身影,心中满是崇敬。
从玄圣到六代大掌教,无一是女子,倒是出了四位掌教夫人,所以好些道门女子都希望能出一位女子大掌教,实现阴阳平衡,不过就目前来看,慈航真人不姓张,无法整合正一道,只怕是希望渺茫,最大的可能还是从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中二选其一,出任七代大掌教。
这让好些女子大失所望,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也就是第八代弟子。
这一代弟子的优秀人物却是阴盛阳衰,只剩下一个李长歌是男子,张月鹿和姚裴都是女子,以张月鹿名声最盛,关键是张月鹿姓张,没了慈航真人的劣势,又是慈航真人的亲传弟子,可以集合张家和慈航一脉的势力,真正将正一道整合一处,争夺八代大掌教。
所以这些年来,不管张月鹿师徒二人愿意与否,多少有点道门女子领袖的意思,甚至超越了三道的界限。全真道这次把姚裴推出来,未尝不是存了分化的心思。
至于太平道,他们一向不信这个,所谓公平,不是求来的,而是自己打出来的。若不经历血与火的考验,仅仅是靠着喊上几句道德正确的口号,靠着别人主动退让、施舍得来,那是不稳的。今天可以让,是因为局势太平,好些人不介意展示所谓风度,若是明天局势变得捉襟见肘,艰于应付,撕破了脉脉温情的面纱,别人不想让了呢?又能奈何?
其实张月鹿也如太平道一般,不信这个,她只相信唯才是举,能者上而庸者下,一点也不想被寄托厚望,只是“民意”如此,时常让她如针芒在背。
她甚至冒出过念头,她若没能做成大掌教,而是做了大掌教夫人,真不知会如何“众议汹汹”,会不会被某些魔怔之人视作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