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齐玄素和张月鹿终于抵达了上清府。
万幸,从湖州到吴州这一路上,没再出什么意外,还算是顺利。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能总出意外,如果他们两人赶路都如此艰难,那么普通人还出不出门了。
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谓的“知县附郭”,就是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这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附郭州城”就是知县、知府、巡抚或者总督同在一城。附郭京城就不用说了。
故而有些县城既是府城,也是州城。
不过上清府并非如此,虽然上清县和上清府同名,但上清县的县城并不是上清府的府城,两者是相互独立的。上清县的县城就位于云锦山脚下,而上清府的府城距离云锦山还有一段距离。
所以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上清府的府城之后,并不算到了家门口。张月鹿打算在这里停留几日,明面上的理由是追忆下童年的时光,在她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带她来这里玩。每逢年节,更是如此。根本理由则是张月鹿打算拖延一段时间。
齐玄素还是挺羡慕的,张月鹿小时候可以到府城中玩,他小时候就只能在万象道宫的高墙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虽然万象道宫很大,大到可以媲美玉京的紫府和帝京的皇宫,但万象道宫里有很多禁地,他们不能随意涉足,比如张月鹿去过的上宫就是道童们的禁地之一,教习们生活的区域,他们也不能随意进入,齐玄素记得在万象道宫中有一座很大的湖,好像叫“星野湖”,不过只有教习们能去,偶尔会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大人物在湖畔品茶下棋,或是泛舟湖上,他们就只能远远看着,所以活动范围也相当有限。
不过话说回来,离开万象道宫之后,不得再踏入半步,除非是就任道宫的教习或者前往上宫进修,所以齐玄素有时候还是挺想念万象道宫的。
两人走在大街上,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甚是热闹,置办年货的,做生意的,返乡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齐玄素问道:“我们是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还是待会儿再说?”
张月鹿道:“行院怎么样?”
“什么?”齐玄素听得很真切,却怀疑自己听错了。
张月鹿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行院怎么样?”
齐玄素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分明每个字都听得懂,整句话也听得懂,可从张月鹿嘴里说出来就很让人费解了。
一个未婚的童女子,领着一个同样未婚的童男子,打着回家见爹娘的旗号,去逛行院?
这年月里,狎妓算是一件比较正常的事情,儒门弟子尤其喜好这一口,自诩风流,几乎是明着来,甚至还要为这种事情填诗作词,流传后世,书生和花魁的故事也不在少数。
佛门弟子要守淫戒,不近女色,成亲生子都不行,更不用说这等事情了,与儒门弟子是两个极端。
道门弟子比较特殊,可以分为三类。
全真道弟子,尤其是弃本名而用道号的全真道弟子,与佛门弟子相差不多,都要恪守戒律,食素不婚,百岁高龄却还是童子身的老道人便大多出身自全真道,故而这种事情要彻底杜绝。
正一道弟子可以成家,可以正常嫁娶,不过不提倡这种事情,纵然有人想要玩乐,也要偷着来。
太平道弟子崇尚房中术,提倡阴阳双修之道,最是无所谓,这类事情也最是司空见惯。
张月鹿和齐玄素都是正一道弟子,年纪到了,结成道侣,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没有谁会指责什么。可要是去逛行院,就要承受道德上的压力。虽然不至于被记过降级,但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于名声有碍。
之所以如此不同,这就好像同样是世家子弟打架闹事,如果此人出身将门世家,世人便不觉得如何,甚至觉得理应如此,可如果此人出身书香世家,便要被人视作大逆不道,斯文扫地。
盖因立起了道德牌坊,享受道德牌坊带来的好处,也要受到道德牌坊的约束。故而以小观大,全真道弟子的名声最好,太平道弟子的名声最次,也不是没有因由的。
齐玄素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说道:“我可不想以童子之身背上个行为不端的罪名,没捞到好处还惹一身腥,岂不是冤枉?”
“见识一下而已,又不是真去做那种事情。”张月鹿道,这可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负责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两位老家人都知道。
齐玄素却不知道,仍是不赞同道:“不是在白帝城见识过了,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一派富贵气象。”
“那次是查案,本就天黑,又是死尸又是灵官,能看得出什么?”张月鹿说道,“我们也不是光明正大地过去,偷偷地过去,不要让人察觉。”
齐玄素只觉得这是个馊主意:“偷偷过去,不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那可真是黄泥落进裤裆里。”
张月鹿道:“你这种老江湖,难道连行院都没去过?”
齐玄素正要说话,忽然想起自己还真去过一次,不是白帝城的那次,而是他杀沈玉崒的时候,就是在江州的一家行院之中。
齐玄素砸了咂嘴,只得用另外一个理由遮掩过去:“行院就是个销金窟、无底洞,太子进,太监出,我可没那么多太平钱去挥霍。”
“说的是啊。”提到钱,张月鹿也要气短,忍不住感慨一声,“太平钱,太平钱,总也不够花。”
齐玄素试探问道:“那……我们不去行院了。”
张月鹿有些迟疑不定,毕竟这不是什么很紧要的事情,只是她少时的一个想法,关键是这趟回家已经让她花了小半积蓄,囊中无钱,底气也不大足。
便在这时,一伙书生从两人身旁经过,正在高声交谈。
“几位都听说了,那位李姑娘要来我们上清府了。”
“哪位李姑娘?”
“还能是哪位?自然是《少年游》中的那位李姑娘了。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当真是那位名满帝京的李姑娘?”
“不会有假。”
“李姑娘怎么忽然到我们上清府来了?”
“好像是祖籍这边,所以趁着年节回来走亲访友。”
“妙极,妙极,咱们几人,可有机会见上一见?”
“李姑娘这次只是返乡访亲,应该不会待客。就算要见,也是些本地的大人物。”
“这位李姑娘被誉为帝京第一名妓,若是不能见上一面,实乃憾事。”
“对了,我们本地的花魁与这位李姑娘相比,不知如何?”
“只怕是有所不及,不过这也是情理中事。天下二京,一者帝京,一者玉京,玉京城中严禁烟花女子踏足半步,自然以帝京为最,其次便是金陵府的十里秦淮。我们这儿可排不上号。”
“不过我听说行院里要组织一场诗会,李姑娘应该会露面的,虽然不能单独两人促膝长谈,也算是见到李姑娘了。”
几人说着说着便扯到了什么诗词歌舞上面,尽是些读书人的风雅之事,姑娘们争奇斗艳,书生们为姑娘叫好助威。
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路边,看着几名书生从自己面前走过,然后对视一眼。
张月鹿感慨道:“李姑娘啊。”
齐玄素问道:“你认识?”
“不认识,不过听说过,是帝京那边正当红的姑娘,被赞誉为天下第一名妓。”张月鹿回答道。
齐玄素被“天下第一”四个字震了一下,感叹道:“好大的名头。”
张月鹿道:“固然是好大的名头,却也不必太过惊讶,每隔几年都会换一个人,是一伙整日里风花雪月的儒门弟子鼓捣出来的玩意。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听说过这位李姑娘,而是因为这位李姑娘与太平道李家有些关系。”
齐玄素吃了一惊:“李家千金还做这样的事情?”
“不是李家千金,甚至连义女也算不上,应该说是李家的一棵摇钱树。李家毕竟是数百年的世家,出过玄圣这样的大人物,还不至于如此不要脸皮。”张月鹿道,“李家收义子,也收义女。有些不那么好听的生计便交由这些义子义女打理,比如说行院,帝京城中最大的行院梧桐院便由一位李家义女掌管。”
“这位李姑娘本不姓李,原本是官宦之女,虽然本朝有善政,不再将罪官家眷贬入教坊司,但其父获罪之后,被抄没家产,她没了生计,流露街头。那位经营行院的李家义女见她是个美人坯子,于是将她收养,并随其姓,改名为李青奴,遍请名师,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侍人。”
“这位李青奴李姑娘也当真天赋不俗,又有李家在背后支撑推动,很快便红遍帝京,艳压群芳,被那些好事之人誉为‘天下第一名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