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难胜地,内隐界南部的一座小城内,数百名修士于早间巳时就齐聚在一家名为聚音阁的乐坊。他们今日非是来听曲乐的,而是来看一看那被人传了三十年的天大机缘是何物。
这乐坊的掌柜叫做慕涵,是这慕星城城主的女儿。因自小喜好音律,她就创办了这处供同好者以音会友之地。
三十年前的聚音阁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因为这里只有单纯的乐者,比之城中其它莺燕之所多了清高却也少了人气。
慕城主为了让女儿的聚音阁能多些宾客,他特意动用了自己的人脉。可一次两次还行,若要那些看惯了妖娆舞姿的修士经常来这聚音阁听那些琴音笛曲,他们也是受不了的。
慕城主的其余三位夫人见他这般护着大女儿,她们联合起来要求慕城主要一视同仁,为她们所生的儿子添置产业。
慕涵那三个弟弟也时不时借为姐姐捧场之名过去聚音阁,但他们一到聚音阁就会要求那些乐者在大厅高台上边舞边唱。那些乐者拒绝后他们就开始冷嘲热讽,说那些乐者是故作清高,若是离了慕星城说不定都没人愿意听他们的曲乐。
有些乐者听后气不过,就与慕涵辞别离开了慕星城。
慕涵知道她这些弟弟们的目的。她不止一次听到那三位夫人跟她父亲慕穗说等她的聚音阁连演奏的人都没了就把那处产业收回来。到时候她们就算是把聚音阁所在的那处房屋租出去都比她开设乐坊来得赚钱。慕穗每次都会维护她,说他们城主府不缺那点收支。
幼年丧母的慕涵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敏感得多。心性孤高的她私下里跑去跟慕穗做出约定,若她的聚音阁真的像那几位夫人说的连演奏的人都没了,那么她就归还那处产业。
慕涵是慕穗第一任道侣所生,又因她母亲离世得早,所以慕穗一直很宠她。他当即就说慕涵想经营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但这也恰恰激起了慕涵的好胜心,她说她已经决定了,希望慕穗可以尊重她的选择,并且让他去把这件事告诉他那三位夫人。
慕穗知慕涵脾性,也就答应了下来。
或许是慕涵的坚持打动了上天,或许是她本就该遇到命中注定的贵人。三十年前正月十八的黄昏,聚音阁的乐者连同慕涵在内只剩下了两人。即便台下无一听众,她们二人仍旧坚持在高台上琴笛共鸣。
琴音初时高荡起伏、笛声跟之激越悠扬,二者相融之后若瀑布垂落山涧,激起水花无数。可紧接着琴音变得委婉连绵,似有哀诉之意,笛声则啼啭啁啾似在安慰抚琴之人。
一曲奏罢,聚音阁内伤感之音与希冀之音回荡不止。
一连串鼓掌之声在二人演奏完后于聚音阁外响起。
慕涵还以为是她那些弟弟又来说风凉话了。她脸带愠怒地冲出,谁知看到的却是一手执纸扇出尘绝世的蓝衣公子。
那蓝衣公子动静之间仿佛有一股光华环绕在身。他对慕涵作揖道:“吾名花径轩,途经此地听得琴笛共鸣之音,遂驻足欣赏。我没打扰到二位?”
慕涵摇头道:“没有。公子既是喜好音律之人,还请入内一叙。”
花径轩看了看上方写有“聚音阁”三字的匾额,他轻笑道:“慕星城,聚音阁,真是相配的好名字啊。”
慕涵对于花径轩说的并没有太过在意,她只当对方是觉得慕星城和聚音阁名字相配。她领着花径轩进入聚音阁大厅,中央位置的高台上站着那名演奏笛子的女乐者。
慕涵将花径轩介绍给那名女乐者后,那名女乐者对花径轩行礼道:“羽汐见过花公子。”
花径轩还礼道:“花某在羽姑娘的笛音中听到了天高海阔之感,让人不禁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羽汐本以为花径轩是因慕涵的美貌想借琴笛共鸣之音靠近慕涵,没想到他居然连她演奏时的心境都说了出来。羽汐得遇知己开心说道:“多谢花公子能听懂我的音律。”
慕涵让羽汐下来陪花径轩坐着聊会,她则去后院煮一壶茶来。
坐下后的花径轩见这里空着近百张座位,他问向羽汐道:“羽姑娘,你们慕星城的人都不喜欢欣赏音律吗?”
羽汐无奈道:“他们只是不喜欢我们这种音律罢了。”
“那你们何不尝试改变一下?”花径轩建议道。
羽汐闻言心中生厌,她将花径轩想成了那种喜好莺歌燕舞之人。她耐着性子道:“花公子想我们怎么改变?”
花径轩反问道:“羽姑娘,你觉得音律是什么?”
“是天地间最高雅之物!”羽汐的神色中透出一股骄傲之感。
花径轩呵呵笑道:“对羽姑娘来说确实是这样。”
羽汐皱眉道:“那花公子认为音律是什么?”
“是天地之和也。乐者可以通过音律创造出曲乐,这种做法本身就与天地大道契合。他们再将自身的经历情感注入曲乐之中,这首被创造出来的曲乐也就拥有了生命。所以羽姑娘说音律为天地间最高雅之物,从你的角度确实是对的。”花径轩说话时手中折扇一开,扇面顿时现出落英缤纷之奇景。
羽汐被花径轩的话深深震撼。她感觉自己的道心豁然开朗,桎梏金丹中期百年的她在这一刻居然有了升修的迹象。她连忙闭目调息,开始打坐起来。
从后院端着茶盏过来的慕涵也在花径轩说出对音律的见解后怔在原地。若她们是音律之道的信徒,那么花径轩就是源于音律之道又超脱音律之道的存在。
花径轩轻摇折扇道:“慕阁主,你再不过来你手里的茶可要凉了。”
慕涵听了快步端上灵茶,她为花径轩倒了一杯道:“前辈请。”
花径轩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慕阁主,我见你这里也没什么乐者了。我略懂些琴曲,不知您可否收留我?”
慕涵吓得躬身道:“光是前辈刚才对音律的见解就让晚辈受益匪浅。前辈若要留下来晚辈欢迎之至,但您千万不要说让晚辈收留您这种话,晚辈承受不起!”
花径轩温和道:“慕阁主,实不相瞒,我与这聚音阁有三十年的缘分。若没有你前面那些年的坚持,这聚音阁也不会留存到现在,我也就要在六十年后和那帮子人争来争去。所以我说让你收留我其实还是我占了便宜。”
慕涵完全听不懂花径轩在说什么,她问道:“前辈可否再明示一二?”
“时间一到你就明白了。”花径轩边摇落英扇边饮茶道。
慕涵闻言不敢再去多问。
等二人一盏茶喝完,羽汐也从打坐中睁开双目。
花径轩递上一杯倒好的灵茶:“恭喜羽姑娘晋升为金丹后期修士。”
羽汐不客气地接过灵茶一饮而尽道:“多谢花前辈!”
花径轩道:“慕阁主已经答应让我留在聚音阁做一名乐者。你以后叫我花道友或者花径轩都可以。”
羽汐自来熟道:“那我就叫你花道友好了。”
花径轩也笑着说好。
慕涵就没羽汐那么轻松了。尽管花径轩到目前为止一直示着善意,但她对花径轩总有一种未知的恐惧感。
羽汐好奇地问向花径轩道:“花道友,你方才说从我的角度音律就是天地间最高雅之物。那从你的角度呢?”
花径轩道:“我这人平时没什么爱好,就对琴与画有些兴趣。方才说出的音律见解也只是我从琴之道衍生而出。在我看来,画之道和音律之道同是创造和赋予生命的道,也就没有了最高雅一说。”
“原来如此。”羽汐脱口而出道,“这么说花道友不止修炼了琴之道还修炼了画之道?”
这般探查大道的做法乃是修士大忌,慕涵连忙劝阻:“羽汐,不得如此无礼!”
花径轩却不以为意道:“没关系的,其实琴之道与画之道都非我修炼方向。我为善慧地神机峰门人,修的是神机道算之法。家师善慧皇曾言,此门功法练至最高境界可探知过往洞悉未来。”
这下不仅是慕涵,就连羽汐都吓得起身跪在了地上。于内隐界生活的她们自然知晓九天十地的存在,善慧皇的亲传弟子在前,她们如何敢与他平起平坐。
花径轩忙让二人站起道:“我就是怕你们顾虑太多才主动说明的。日后会有很多道友前来,你们若是这副样子我还如何能留下?”
慕涵恭敬道:“花前辈,您当然可以留下来,但我们对您的敬意也不能少。”
“我总算知道为何我与聚音阁的缘分只有三十年了。”花径轩合上落英扇道,“既然如此,你从明日就对外放出消息,说聚音阁来了位叫花径轩的善慧地神机峰门人。每半年为客人演奏琴曲一首,一年之后会从全年都来捧场的客人中选取一有缘人为其测算任何想知道之事。”
慕涵不敢有违道:“晚辈遵命。”
花径轩暗叹一声道:“慕阁主,不知我休息之处在哪?”
慕涵拿出一块门灵石道:“前辈,聚音阁后方有一排屋舍。前辈用这块门灵石确定好要住哪间后进入屋舍再用灵力注入这块门灵石即可。当然,我也可以为前辈在城内选购一处灵力浓郁的宅邸。”
花径轩轻摆折扇道:“不用这么麻烦了,内隐界的灵力足够我平时修炼。”
羽汐一脸兴奋道:“花道友,那我带你过去后院挑选屋舍?”
比起慕涵,花径轩更喜欢和羽汐的相处方式。他答应后就和羽汐一同走去了后院。
自从善慧地神机峰门人来到慕星城的消息传出后,聚音阁内的客人立时多了起来。
他们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这叫做花径轩的是否真为神机峰门人。毕竟任星移在内隐界展现的神机道算之法让众多修士都获益良多。如果花径轩身份不假,那么他们定要争取那测算的机会。
不过这些人中也有一开始就不相信聚音阁内的花径轩为神机峰门人的。其中以慕涵的三个弟弟尤甚,他们觉得里面那人肯定是慕涵找来配合她演戏的,为的就是不交出聚音阁这处产业。
花径轩初次在聚音阁演奏琴曲时,聚音阁内坐无缺席,就连门外都围满了客人。
慕涵和羽汐都被这场面给惊住了,好在慕涵已经提前请了十几名待客小厮,聚音阁内虽热闹却并不混乱。
待一袭蓝衣有着仙人风姿的花径轩走上高台,下方那些客人都止住了声响。
花径轩坐于琴案旁,在调教好琴弦后他微笑地对台下众人道:“花某初来乍到,多谢诸位捧场。”
花径轩看向案上长琴,若看着许久不见的老友。他纤长光洁的手指拨开了第一个音符,正如他对羽汐所说的那般,乐者可赋予曲乐自身的经历让其拥有生命。这首曲子中蕴含了善慧皇对他的护佑之音以及他的勇气之音。他也在这首曲子的演奏中回想起了离开神机峰时的那一幕。
善慧皇道:“径轩,山欲让你往,你可不往。”
花径轩回道:“师尊,若那是可让弟子登高之山,弟子愿往。”
“你真的决定了?”善慧皇问道。
花径轩确定道:“徒儿五岁上山之后百年之间从未下过神机峰。虽早就到了下山游历的年纪,但师尊言我命中有一伴着机缘的大劫,只有等那机缘和大劫一同前来时方能选择下山与否。此段时间内徒儿得师尊倾囊相授,师尊更是耗费心神帮徒儿推演出‘花径成溪英自落,轩来客从染尘烟’的批言。如今六师兄带着霍灸、安戌两位前辈的诚意归来,徒儿想去极难胜地。”
善慧皇作罢道:“我知晓了,那你准备一下,为师亲自送你过去。”
“多谢师尊。”花径轩跪地叩首道。
曲终之前,花径轩的琴音中生出一股昂扬之感,下方那些修为停滞百年以上的修士仿若看到面前伫立起一座高山,而那琴音则在鼓舞他们面对并且破开这命运的桎梏。
一曲奏罢,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都被这琴音中所传达的勇气所折服。不管台上是不是花径轩,下方众多修士纷纷不由自主地为其鼓掌称颂。
花径轩对台下众人作揖道:“多谢!”
慕家三兄弟虽也听出了花径轩琴音之意,但在他们看来,搞垮这聚音阁才最重要。他们给事先就找好的一位空冥初期修士投去一个眼神。
那修士会意地起身道:“听闻阁下叫做花径轩,来自善慧地神机峰?”
花径轩看向那名修士道:“正是。不知有何贵干?”
那修士道:“你们神机峰门人算命都算得很准,我叫邓通,你帮我算一算我今日运势如何?”
花径轩自琴案上拿起落英扇道:“原本规矩在那,我不该为你破例。但我想这里的修士大多都是为了确定我是否为花径轩而来,你又是首位站出,那我就为你测算一番。”
花径轩右手开扇,一道道璀璨的蓝色灵力自他身上出现,这些蓝色灵力向前分化出一根根蓝色丝线朝邓通延伸过去。
邓通神情紧张道:“你莫不是要行搜魂之法!”
那些蓝色丝线在邓通说话时就停在了他的两侧,并没有进入他体内。花径轩轻摇折扇道:“神机溯源之法确实与搜魂之法有些相似,但此法不需与你肉身接触,只要和你身外的痕迹相连即可。”
“故弄玄虚!”慕家三兄弟听后忍不住说道。
邓通听了却极为紧张,因为他身上还有个大秘密。
在邓通慌乱之时,花径轩的神机溯源之法已经与他身外一根根透明丝线相连,在知晓其所来目的后,花径轩边收回神机溯源之法,边以左手用灵力写下“邓通”二字。
邓通身外的透明丝线不断交缠顺延,那根象征运势的丝线也自行伸向花径轩右手手掌。花径轩的手方一触及那根透明丝线,邓通体外所有丝线全部化作血色并且根根断裂。花径轩叹道:“你今日不该来的。”
邓通被花径轩这莫名其妙的话弄得愣住了。他说道:“我邓通好歹是空冥初期修士,不要说这慕星城的聚音阁了,就是再大的城池宗门我都可去得。”
花径轩道:“如果你现在向东瞬移三万里,再将空冥属地内祝纹宗的镇宗之宝金刚锉放于原地,你或许还有生的机会。否则你出去聚音阁三步就会道消身殒。”
“你……你!”邓通骇得说不出话来。他认为花径轩肯定对他行了搜魂之法,可他不敢对花径轩怎样,因为能这般无声无息对他搜魂那就说明花径轩的修为高出他很多。
聚音阁内的修士都将目光投向了邓通,他们中与祝纹宗有旧的几名修士质问邓通道:“是你灭了祝纹宗上下两百七十三人!”
邓通不予理会道:“这骗子的话你们也信?我现在就出去走三步给你们看!”
邓通说完就从聚音阁门口大步走出,他一连走了两步,当他抬起右脚准备踏下第三步时,他暗自将灵力提升至巅峰,他一鼓作气道:“你们都给我看好咯!”
邓通的第三步结结实实地踏了下去,他紧张地查看自身,发现并无异状后他哈哈大笑道:“我就说他是个骗子!”
慕家三兄弟也立马走去外面附和道:“这人就是慕涵招来演戏的,他……”
他们还未说完,一道滚烫的鲜血洒在了他们脸上。他们前方的邓通被人一击穿胸。
那只穿透邓通胸腔的干瘦手掌抓着一根金色的齿状长条,那手掌向后一拉烈火四起,直接把邓通化为了灰烬。
“是祝纹老祖!”人群中有人认出那枯槁老者道。
手持金刚锉的祝纹老祖对内作揖道:“神机峰门人当真个个了得!老夫今日来此只为帮我那群徒子徒孙报仇,莽撞之处还请花道友见谅!”
花径轩与祝纹老祖隔空相视道:“祝道友言重了,你只要不打扰聚音阁的客人就行。”
“今日之后花道友的名号必将在内隐界南部传开。老夫就不打扰花道友了。”祝纹老祖说完便瞬移消失。
花径轩走去被淋了一脸鲜血的慕家三兄弟身旁,他对三人道:“我与聚音阁只有三十年的缘分。我觉得三位少城主应该不想再经历淋一身人血的事情了。”
慕家三兄弟呆若木鸡地看着花径轩,茫然地点着头。
此后三十年,聚音阁因花径轩的存在而门庭若市。
这三十年里花径轩共为三十人行过测算之法,他们中有想指引机缘的,有要追寻仇家的。最近的一次,那测算之人直接询问花径轩为何要留在这里三十年,他都能为别人指引机缘,那他完全可以在这遍地好物的内隐界一寻自己的机缘。
花径轩告诉那人,他的机缘就在这里,并且是个天大的机缘,时间到了也就来了。
今日的花径轩还是那一身蓝衣,他没有登上高台,而是坐在了他第一次来时的那张客座上。
羽汐为花径轩倒了一杯茶,她难过道:“花大哥,我记得你就是在三十年前的正月十八过来的。”
花径轩拿起茶杯道:“缘起缘灭,一切皆缘。你我相识三十年成为好友,这对我们来说已是幸事。日后天涯路远,我们各自珍重即可。”
“嗯!这一杯羽汐敬你。”羽汐对花径轩举杯道。
花径轩与其碰了碰茶杯,二人对饮喝下。
高台上的慕涵奏完琴曲后,下方宾客都无甚反应。直至花径轩主动鼓掌,那些宾客才跟着鼓起掌来。
慕涵走去花径轩的客座旁,她为花径轩倒了一杯茶,而后又为自己倒满。她对花径轩道:“多谢前辈这三十年的照拂。”
花径轩没有多言,只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随后他放下茶杯,起身打开落英扇。他边摇折扇边轻颂道:“花径成溪英自落,轩来客从染尘烟。”
等花径轩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至聚音阁门口时,九道白色流光从空中直飞向下没入他右手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