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就是这样……李龙头、杜盟主、司马将军已经联合起来了……他们立场不同,但都害怕你,显然是要做些事情,阻拦你掌握全局的。”
齐郡章丘城内,隔墙正在叮叮当当作响,一处铁锅作坊旁的狭道内,苗海浪恭敬俯首,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闻得此言,张行却一声不吭,只负手越过对方去往身后,正见狭道外面空地的车子上码着十数个桶子,桶子全都开着,里面铺满了透气湿润的新鲜水草,然后水草上赫然趴着被捆缚了钳爪的一对对肥大秋蟹。
张大龙头伸手捣了一下,顺手划开网索,被释放的秋蟹立即张牙舞爪,甚至想来夹自己的解困恩人,结果钳子在半空中就整个僵住了。
就这样,如是多次,硬生生冻住了七八个螃蟹,这才转身回到了狭道。
而此时,狭道里的苗海浪依旧躬身不动。
张行笑了笑,就在身后按了按对方肩膀:“苗帮主……你今日这番作为,我张三记在心里了,日后相见,无论各自是什么身份,总有今日的一份念想。”
苗海浪肩上肌肉瞬间松弛了下来,却又赶紧再问:“那敢问张公,我接下来该如何处事呢?还请您吩咐。”
“该怎么样怎么样,就当你只是按照司马二龙命令来送一份秋蟹就好。”张行平静吩咐。“接下来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没与我说这番话而已……且去歇息,待会我让人给你份回礼和赠物。”
“明白,明白。”苗海浪连连颔首。
张行转过身去,朝隔壁喊了一声,立即便有贾闰士率近卫过来,乃是取下部分秋蟹,然后又去喊被阻隔的苗海浪侍从,到底是引导着那苗海浪带着剩余秋蟹离去了。
人一走,张三郎只往隔壁院中一坐,在叮当声中摩挲着身侧一个已经成型的铁锅,表情却明显苦楚起来。
过了一会,心腹头领阎庆出现在了张行身前,然后拱手以对,便走上来言语:“三哥……这事算不算个机会?”
“什么机会?”张行按着铁锅旁诧异反问。
“拿下李枢的机会?”阎庆认真以对。“他跟司马正勾结,要对付三哥你,从江湖规矩上来讲,算不算吃里扒外?从反魏大业来说,算不算里通外敌?”
“空口白牙一句话,说一个地位从道理上跟我无二的人是叛徒,这个也太轻巧了。”张行摇头以对。“若是这玩意能起效,李枢随便找个人,说我跟朝廷勾结又如何?或者跟英国公勾结?”
阎庆点点头,但还是没有退下:“道理是如此,可时势不同,这个时候是我们势大。”
“人心会不服的。”张行摇头。“而且我们没大到在帮里一手遮天的程度。”
“那……先从杜破阵那里下手如何?”阎庆依旧没有放弃。“帮内对兼并杜破阵必然是没有说法的,兼并下杜破阵,合江淮豪杰之力,再回头吃下李枢。”
“这个操作没问题。”张行想了一下,有一说一。“但恐怕正是朝廷所愿,朝廷也乐见我们不动弹,这样他们吃了南阳就能腾出手来了。”
“这就像做生意,无外乎是时间和本钱的问题。”阎庆当场来笑。“只要做的快、做的稳、做得好,跟朝廷愿不愿有什么关系?而且,南阳哪里够得着去救?”
“有道理。”张行再度想了一下,然后立即点头,并以指关节敲了一下旁边的铁锅,声音清脆。“但是阎庆,你觉得,这一点杜破阵和李枢会不会想到呢?”
阎庆当即反问:“便是想得到,他们又怎么阻拦呢?”
张行沉默不语。
这次轮到阎庆想了一想,然后再笑了:“我明白三哥的意思,三哥是想说,他们也是聪明人,会痛快认输或者低头求和,又或者干脆狗急跳墙,到时候才方便施为……但恕我直言,他们如何是他们,咱们得自己做好准备,而且要结结实实走下去,就好像当日三哥在潍水对知世军做得那般,不然如何逼得他们动弹?”
“更有道理了。”张行回过神来,再度敲了一下旁边的铁锅。“大局小事,都要做好准备……尤其是出兵的准备,还要联络诸位头领,询问他们对时局看法……不问别的,就问接下来该怎么打?往哪里发兵?”
阎庆再想了一下,再三点头:“不错,万事抵不上大军压境!也比不上堂堂正正动员大军将头领们裹入其中。”
张行重重颔首:“那就这么做,你去发函,等这边锅好了,我就去登州检查军械修复,然后折身去济阴检查冬装,到时候就在济阴聊,聊往哪儿进军的事情。”
得到串联许可的阎庆当然无话——事情就是这样,张行如今掌握绝对主动和最大兵权,只要不犯错,没人能拦得住他。
秋日后半段的济水流域,进入到了一年最繁忙的季节。
首先是明面上各项紧张的军政活动以及部队休整行动……没错,部队休整也很紧张,要做冬衣、要腌菜、要定制铁锅、要修理军械,要写总结式的军事条文、要收拢船只整备渡口,还要收田赋秋税。
所以,济水上到处都是满载货物的船只,官道上到处都是调度的小股部队与工匠。
好像有忙不完的事情一样。
而与此同时,私下里,各处也都在暗流涌动,信使沿着济水官道四处奔驰,有的是帮内公中的,有的是各位实权头领和地方舵主们私人的亲信,还有许多来路不明的间谍。
每个人似乎都在讨论着什么,到处似乎都在忙碌着什么,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济阴城外,树木青黄相间,而城内的仓城内中则喧哗一片,李枢站在仓城外墙的墩台上向下看去,只见满满一仓城大院的少年正在吵嚷嬉笑。
其中很多人衣著陈旧破烂,但也有不少人衣着干净,少年占了绝大多数,但也有部分女孩躲在仓城隔院。大家分群分拢,却又似乎并不是按照简单的穷富年龄来做区分。
李枢看了半晌,忽然来问身侧一人:“这是按村镇聚起来的?”
“是。”一旁房彦朗蹙眉以对。“但最大那团是帮内子弟和战死遗孤。”
李枢恍然,继而微微点头:“不错。”
“不错什么?”已经是济阴留后的房彦朗当即冷笑。“浪费时间,也浪费钱粮,而且弄得天怒人怨,到最后得用的,一百个能有一个?不如收些孤儿,或者尽数给帮中子弟做这个筑基。”
“民间怨气果然很大吗?”李枢低声来问。
“何止是大?!”房彦朗摇头以对。“我算是看出来一些人的诡计了,他轻飘飘下个令,恶人却要我们来做,事情也要我们忙活……下面老百姓只当是我们要征劳役,不要钱的劳役,还有女娃,更当我们要抢掠人给他头领们做婢女,结果骂声一片,十家里能有三家最后交人的已经了不得了,还都是跟帮里有关联的城里城里住户。这还是济阴!帮里安稳治理了一年半,根基深厚的济阴。其他地方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黜龙帮的名头倒有一半坏在这个事情上了。”
“这就是麻烦所在。”
李枢叹了口气,只是在墩台上负起手来。“问题不在于有民怨,这个世道有民怨算什么?也不是怕麻烦,不要命的麻烦都是妥当的。而是说,这件事情,所有人都不同意,结果还是通过了;所有人都觉得会无用而且会招惹怨气,可怨气来了,却不是冲着他一个人,而是我们整个黜龙帮……”
房彦朗虽然栽过跟头,但绝不是什么蠢货,实际上,对一些事情他非常敏感和在意,所以,一下子就听到了。
“一点没错。”这位济阴留后蹙眉来对。“黜龙帮大势已成,大家虽然各有各的心思,也谈不上政通人和,却没一个人敢摆脱这三个字的,上上下下都被这个帮会给笼络其中了,内内外外也都认……我们想要做些什么,也得从这里走。”
“张三郎是个天授之才。”
李枢看着渐渐安静的仓城,目睹着一位老帅哥从外面走来,遥遥朝对方拱手,等对方一直进了院里,开始教授筑基法门,这才转过身去,却又背对仓城,眺望起来外面略显拥挤的街道,彼处挤着不少人,都是这些正在学习筑基教程的孩子家长。“当日在这座城外面,我看到他凭空变出来几千义军来援,就大为震动,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张世昭那般的才智,委实有我不能为的地方;后来历山之战,他又是近乎于凭空变出来数不清的粮食、民夫,将劣势战场硬生生变成了优势战场;此番东进,准备充分,缓急得当,势如破竹……程大郎的夸奖我是深以为然的;至于黜龙帮的架构铺设,更是这些事情的基础了。老房,他是个天生造反的人!”
“没人天生会造反,非要说,我觉得他是宰相之才。”房彦朗沉默了一会,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宰相之才不是帝王之才……”
话到一半,房留后自己咽了,而李枢则是怔怔望着城中情形不语。
片刻后,房彦朗眉头紧皱,只上前一步,低声来言:“这时候说这个的确不合时宜,是我的错。但是杜破阵那里又怎么说呢?结盟归结盟,但怕只怕结盟也没用,大家都认黜龙帮,可他张三郎又有泼天大功,威望正盛,帮内上下也都服他……”
李枢稍微侧过身去,似乎是在稍作躲避一般。
“我都能想得到他的套路!”房彦朗丝毫不管,直接上前跟上,继续厉声来讲。“不提你这个右翼龙头,只要他站出来说,咱们要压服江淮,收服淮右盟!帮中上下,哪怕是单通海都会赞同,你也没法当面反对。接着,就是决议一过,便率大军压向淮西!到时候,杜破阵有什么法子?而杜破阵此时固然是盟友,但那时要他现在想存自己的势力,一旦被压服,反而会成为左翼那边的重镇!”
话至此处,这位济阴留后干脆拽住了尚在躲避的对方衣袖:“到时候就轮到我们了!你躲什么躲?能躲到哪儿去?”
李枢长叹一声,回身朝自己的心腹来言:“你说的我都懂!但如之奈何?是要我拉杆子呢?还是要我堂上火并?”
房彦朗当即沉默,可片刻后,他还是摇头:“龙头……这件事情是这样的,如果不动作,人家就要堂上火并了……你想想,换成咱们如今有对方的威势,难道会轻易放过去?”
李枢只能胡乱点头:“若是这般,先去与几位大头领说一说,只是表达一下一家独大于帮中无益的意思。”
“也只能如此了。”房彦朗一时叹气。“我去做!”
隔了片刻,其人复又摊手:“总不能投魏去?”
饶是李枢心情沉重,也被这个话给逗的笑了一笑,方才负手走了下去……他李枢就是死了,从这个墩台上跳下去,又如何会投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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