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压惊小宴,稍作放纵,略有醉语,微微交心,倒混了个八成肚胀,深夜之前,各自散去。
翌日,秦宝还要再去靖安台报道——昨日诸事匆匆,所谓交接,其实只有张行一人完成,其余人等,从白有思以下,反而都要再走一回。。。
对应来说,倒是张行,已经有惊无险的因为功勋卓著,被破格提拔为黑绶,并转到了西镇抚司,就任伏龙卫副常检。
而这一日上午,眼见着无事,张副常检不免犹疑……他既想去找李定打探打探朝野消息、风头,又想去北市找阎庆问问那些书画变现的情况,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决定还是先行一步为上,抢在昨晚风波散开之前,先去西苑将组织关系给落实了,以避免多余事端。
于是乎,中午之前,他就揣着昨日曹皇叔给的文书、印绶出了门,准备前往西苑。
西苑,理论上只是紫微宫的后花园、猎场。但实际上,人尽皆知,因为紫微宫的功能性建筑太多,里面有明堂、通天塔、南衙、北衙、东宫、玄武城、仓城、宝城等等等等,最中间的大内平素并不适宜居住,所以当朝圣人与他的皇后、几位皇孙、皇子、公主,基本上还常常留宿于西苑。
就连这位圣人的那位亲姐姐,前朝末代皇太后,当朝大长公主,也在西苑里有自己的别宫。
按照司马正的提醒,张行本可以先出城,然后直接从西苑的门禁那里进入,这么走最方便。但是,张三郎不是还没见识过紫微宫嘛,所以非得要走另外一条路。
出承福坊西坊门,过承福门而不入,却是顺着洛水北岸,踱步到紫微宫南方的左掖门进入……这是平素官吏们进出紫微宫最常走的一个门,因为进去后并不是大内,而是俗称南衙的三省所在。
或者说,就是因为中枢三省的建筑俱在紫微宫南部,大内南边,又有一个统一的合议院所,所以南衙才会成为宰执们的代名词。
诸台、部、寺、监,甚至地方官员的使者,都要来这里交作业的。
所以,这一步没有任何问题,张行很轻松便随大流走了进去,并开始沿途观赏起了南衙景色:
这个是中书省的公文廊房,很多旨意其实都是起草于此处;那个是尚书省的承所,也就是收作业的地方,人流最多;忽然一闪,那个占地最多的建筑远远香气扑鼻,却居然不是办公之处,而是著名的南衙厨房,据说里面的饭菜是全天下最高档的。
至于门下省的屋子,怎么找都找不到,反倒是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身侧官吏议论,晓得前面的院子就是诸位相公议事选吏、宰执天下的所在,复又狼狈而走……没办法,曹皇叔、张左丞、白尚书那几位,估计正在里面吵架呢……谁知道大宗师、宗师什么的会不会一扫眼注意到自己?
于是,张黑绶目不斜视的越过了南衙剩下几栋建筑,只在道路西面尽头往北一拐,便来到大内与宝城的夹道上,然后就立即被人拦住了……都没来得及偷窥一下大内的。
可是也没办法,理论上来说,这条路依然还是大内之外,但架不住整条路上真就他一个“外人”了,其余人等,不是太监就是金吾卫,甚至已经看到宫女了。
不被拦住反而奇怪。
当然了,张副常检是来上任的,文书印绶齐备,曹皇叔的画押用印清晰可见,童叟无欺。所以,拦住他的金吾卫队将非但没有为难,反而极为客气的主动带路护送,乃是一路往北,穿过宝城与大内的夹道,先来到了紫微宫北部的玄武城。
玄武城得名于北方黑帝爷座下一条极擅防御的真龙,位于大内北面,里面是金吾卫的指挥中枢与内侍省所在,与南面的三省遥相呼应,共同为大内中的主人服务……没错,这就是北衙说法的来源了。
至于北衙谁当家,这都不用问的。
人家内侍省的督公们难道是凭白割了卵子的?
就连伏龙卫所属的西镇抚司,一旦入了西苑,按照司马正昨晚上的言语,不也是要头疼在庶务上跟督公们做掰扯吗?
“张副常检。”
既然入了玄武城范畴,那名前面带路的队将忽然止步,含笑来说。“都到这地方了,你要不要先去拜访一下北衙的几位督公和将军?”
张行想了一想,即刻摇头:“初次上任,还是先去琅琊阁……几位督公和将军,日后再来拜会也不迟。”
那队将点点头,居然也不为难,而是就在玄武城里带着张行转向西面,一路走到玄武城对着西苑的上阳门,方才停下,说是职责所在,今日只好在紫微宫内执勤,但又给唤了几个执勤的金吾卫来,让这些人带路去琅琊阁。
张行穿过上阳门,忽然回头,正见那队将隔着门禁束手而立,不禁心中微动,反过来停下脚步问了一句:
“这位将军,咱们认识吗?为何沿途这般客气?”
“让张副常检见笑了。”那队将干笑一声,立即追过门来,说了实话。“下官记得张副常检,张副常检却未必记得下官……下官姓丁名全,当日净街虎的总旗除青鱼帮的时候,咱们见过面的。”
这么一说,张行似乎是想起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而对方现在既然是队将,那当日应该就是领队的伙长,便试探来问:“丁全老兄莫非是当日的丁伙长吗?”
“不错。”丁队将当即大喜,再度上前一步,搓手以对。“下官正是那时带队的伙长,不想张常检居然还记得……”
“如何不记得?”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这般贴上来,张行当然不至于跟主动示好的半个新同僚闹生分,便立即含笑拱手。“丁将军当日便进退妥当,果然才一年就已经是正经的丁将军了。”
“一个队将,如何敢称将军?”那丁队将尴尬以对,笑意不停。“何况,同样是一年,张常检就从一个东镇抚司的净街校尉,直接做到了西镇抚司的常检,这才是真吓人。”
原来如此。
张行心中醒悟,却不耽搁他直接上前拉住了对方的手,恳切来对:“副的巡检,不值一提,何况宫中做事,本就艰难,咱们这般缘分,以后还要丁全老兄多多照应才行……”
丁队将愈加大喜,二人便在上阳门这里拉着手说了好多话,乃是问了地址、家乡,甚至约了三日后一起喝酒,这才依依不舍的撒了手。
只能说,幸亏一开始没认出对方,否则怕是又要当场认下至亲兄弟一般交情的。
打发完此人,张行终于再度出发,却终于是在金吾卫的带领下抵达了其实在西苑中偏南的目的地……真的很好认,专门弯曲环过的活水、水对岸足足七八亩大的杨柳林、杨柳林中心占地颇大的院落、院落中心靠东面位置遮不住的四层小白塔似乎又与身后紫微宫宝城直接相通……当然,还有白塔下持械的伏龙卫,以及伏龙卫中一眼看过去便认出来的几个熟面孔。
到了这里,张行便彻底放松下来,毕竟,他虽然修为低了些,却是伏龙卫新上任的副常检,而且经历功劳靠山什么的,这些人多多少少是知道了点的,断不会有什么故意刁难。
实际上,他也的确很轻松便占据了主动权,然后从容与小白塔下的几个白绶做了文书交接。
而刚刚交接完毕,送文书上楼归档回来的白绶,便说了一句理所当然的话:“少丞就在三楼西侧的小阁内,刚刚亲眼看到张副常检进来,问了下后,便要见张副常检一面。”
张行面色如常,点了点头,然后径直上楼。
结果,临到二楼三楼之间楼梯时,方才醒悟,自己昨晚果然喝多了,只顾得去问什么伏龙印、惊龙剑啥的,居然忘了问西镇抚司少丞的来历跟脚。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了。
上得三楼,转入西阁,果然有一名身着黑袍之人正坐在那里倚窗看柳,却居然没带冠帽,闻声回头,复又露出一张几无血色的白脸来,似乎是个病秧子一般。
当然了,有些东西不该以貌取人,病秧子也好,深藏不露也罢都无所谓,但再一瞅,好像又有点年轻,跟这个职位愈发不搭配。
张行并没有没事找事的意思,随着二人对视片刻,他将心思按下,率先低头行礼:
“下官张行,原中镇抚司第二巡组副巡检,奉中丞钧旨,转任西镇抚司伏龙卫副常检,特来拜谒。”
“原来是你。”对面沉默了一阵子后,方才有很轻淡的声音传来。“我记得你……皇叔祖提到过你的名字……说你是个人才,有点像是张相公?”
张行心下恍然,这是一个曹姓皇族,很可能是近支,说不定是个庶出皇子。
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中丞谬赞……不知少丞……”张行老老实实表达了自己的无知。
“不用在意我出身,也不必多礼。”那人继续叹道。“我叫曹铭,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爵位是齐王……你放心,不过是琅琊阁过于敏感,让我拿这个身份兼着这个少丞,看着琅琊阁四层的钥匙而已,实际上并不会插手你们伏龙卫的事情,今日也不过是知道白常检可能要过来,所以来守着见面罢了,没想到,竟然先看到了你。”
这话说得张行根本无话可说。
不过,平心而论,张行也觉得,对方说的很可能是实情……因为伏龙卫本身是禁军,配上伏龙印更是代表了某种极端的小规模战力,不可能让一个皇子过多施加影响的。尤其是当今圣上身体状况应该很好,而且朝野皆知,皇太子早死,很可能要几个嫡亲皇孙来做继承,这位庶出的亲王,并不能有什么作为,也不会有什么作为的机会。
这么一想的话,对方这个身体状况,此时似乎又是另一个说法了——正合适。
“虽然见了,但也就是见了,认个脸而已,委实没什么可交代的。”齐王曹铭说了一通后,微微咳嗽了既下,然后直接拂袖,重新转向窗外。“旨意、庶务自有北衙的督公们过来说话,真要我开门拿东西,也轮不到你来传递信息,更不会让你执掌,所以平素只要守着琅琊阁,不让人进来偷盗、破坏就好……你也不必拘束,直接下去就好。”
遇到这么一位主,张行当然也无话可说,便再度行礼,然后不尴不尬的走了下去,然后就开始寻王振等几个熟脸过来,问东问西,顺便开始翻看一些伏龙卫的基本文书,只等着白有思带着熟人过来。
然而,下午时分,西苑春暖花开,白有思没等到,却等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据说要守规矩,万万不敢从紫微宫踏入西苑的丁全,率着一整队金吾卫甲士,护卫着一个人忽然抵达白塔。
被团团护卫着的这个人,年约四旬,身着团蟒锦袍,却只步行而来,走到近处,一双鹰目顾盼左右,精光四射,而颌下却光滑无须……不用伏龙卫的人提醒,张行便晓得,这必然是一位北衙督公了。
只是不知道是哪位?
“哪个是张行?”此人既入院中,来到白塔跟前,却不进去,反而直接来问。
“下官便是新任伏龙卫副常检张行,本日赴任,不过片刻。”张行莫名其妙,只能上前拱手。“见过这位督公,不知督公姓氏,不敢谬称。”
“我姓高。”这位督公负手而立,身体笔直,语气不急不缓。“你便是拒了曹皇叔招揽,不愿做他义子的那个张行?”
此言一出,周围伏龙卫和金吾卫纷纷愕然,王振和丁全更是目瞪口呆。
倒是张行本人,心下微微恍然,虽然感慨于那事传的太快,却也有些醒悟过来:“是有这么回事,我出身太低,当不起中丞厚爱。”
“有什么当不起的?”这高督公认真以对。“分明是心高气傲……只是心高气傲到这份上,着实少见,再加上传闻中你还是有谋略有勇气的,才博得曹皇叔那般厚爱,也才博得我过来瞧一瞧。”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是来参观大熊猫的,也有点像是招揽,但张行也不好应什么……因为不是还有个马督公吗?
总得一个个见了,白有思也来了,再来应对。
此时此刻,只能说,宫禁之中,一个个说话做事都这么直接,反倒让人麻爪。
似乎是察觉到了张行的措手不及和推脱之意,那高督公愈发直接,直接负手追问:“你是不是在想,我好像在拉拢你?而你需要等一等马督公吗?想看看他的姿态再应付我?”
“我……”张行委实有点懵。
“何必呢?”那高督公不等对方言语,直接微微失笑以对。“你连曹皇叔的义子都不做,只跟着白家的贵女过来,我又如何能三言两语拉拢到你?而且,事到如今,我也不用来拉拢你了……因为马督公不会来找你了,日后传旨只会是我一个人来。”
张行适时表达了不解:“马督公怎么了,出巡了吗,还是去哪个陪都了?又或者高督公得了旨意,专项对接我们伏龙卫?”
“没那么复杂!”那高督公似乎是想微微皱眉,以显得严肃一点,但不知为何,始终忍不住笑意,尝试了几次后,干脆皱着眉头咧嘴大笑,然后不得不仰起头来,再无之前的风度颜色。“马督公昨晚喝多了,夜间操弄真气耍把戏,结果马上风倒在了当场,他小妾吓得逃跑了,以至于今日中午才发现,结果人都死透了……真是天不假年,竟将这北衙庶务全都堆到我头上了!可惜啊,可喜!我得到消息,正好过来,先跟你们说一声……一个是来见见你这个名人,然后也是想告诉你,别忘了告知白常检,说这事已经通知中镇抚司了,这等腌臜事,就不用她一个贵女亲自来管了!”
说着,居然昂首挺胸,雷厉风行的大踏步走了,俨然是迫不及待要将这个消息告诉西苑与紫微宫的所有人。
张行目送对方离开,他当然理解对方此时简单快乐的心态,但与此同时,一直到白有思、钱唐等人抵达,他也始终难以理解,堂堂一位督公,到底是怎么马上风的?
就因为姓马吗?所以叫马上风?还是说复阳了?
但都复阳了,那是何等修为,怎么还能马上风呢?
张行始终难以理解。
ps: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