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垂,天色也慢慢黑了下来。
撮罗子里,炉火跳跃燃烧,给每个人的脸上都镀上了一层暗红的光彩。
偶尔一声噼啪响,是火焰将干燥的木柴烧裂发出的破碎声。
可是围坐在撮罗子里的几个人没有动,全都聚精会神地看着熊姥姥。
刘晓兵拿到熊姥姥的肯定答案之后,却并没有那种解惑的快乐,这个答案反而让他的心里涌现出了更多的疑惑和问题。
从熊姥姥的故事里可以得知,她当年根本就没有出生,她讲述的这个故事,很大程度上都是来自于被她称为“放熊妈妈”的放熊老娘。
可放熊老娘到底是怎么得知这些的呢?
刘晓兵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想,但是他被自己这个猜想惊到了,因此强行按捺住没有吭声。
一时间没有谁再插话,熊姥姥慢慢吞了一口蜂蜜水,继续讲了下去。
“粮仓在眼皮子底下被烧,日本人大惊失色,救火的救火,抓人的抓人,整个防御工事都乱做了一团,夫妻俩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趁乱逃出了防御工事,在镇子里东躲西藏地狂奔了大半宿之后,遇到了放火烧仓的这伙人。”
“当时情况紧急,日本兵满城搜捕,恨不得把整个镇子都掀翻,这伙人也不敢在镇子里耽搁太久,因此在得知了夫妻二人的情况之后,他们毅然决然地做了一个决定,就是能救一个算一个,只要他们有一口气在,就一定将无辜的人民群众护送到安全的地方。”
“因此,他们就带着这对夫妻,一路躲过日本兵的围追堵截,放弃了更有可能被日本兵追上的路线,一头逃进了距离镇子最近的康平林场,想要在茫茫林海里逃出生天,闯出一条新的生路。”
熊姥姥讲到这里,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故事几乎和他们之前听到的关于吕连长的故事是一条平行线,两者发生在同一时空,可是之前却完全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显示两者之间是有交集的。
此刻在这样的环境中听到这故事的另一种视角,莫名的有一种穿越感,好像铁马冰河扑面而来,当年的他们也曾经在这林子的雪壳子上留下过深深的脚印。
刘晓兵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像自己马上就能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又好像自己和之前认定的真相反而渐行渐远,掉进了另一个故事里一样。
又陌生,又熟悉。
直到陈四平在旁边悠悠地叹了一句:“当时他们自己都在疲于奔命,竟然还想着带上一对夫妻,还是有孕在身的夫妻,这真是豁出去了啊。”
刘晓兵一个激灵。
熊姥姥已经点头叹道:“是啊,这对夫妻长期营养不良,身体瘦弱,女人还有孕在身,根本跑不快,无论怎么看,在那种情况下他俩都是累赘,可是他们几个却毅然决然地选择带上他们,为此放弃了原本计划好的逃跑路线,将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
“绝路?您的意思是说!”胡大哥神色古怪地讶异道。
熊姥姥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黯然。
“是啊,康平林场林深树密,当时又大雪纷飞足足下了好几天,这些条件本来是可以让他们成功逃脱的,只是他们最终没能全数逃出生天,不是绝路又是啥呢?”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丝凉意,让刘晓兵生生打了个寒颤。
熊姥姥这话背后的意思,不能不让人惊觉齿冷。
“明明能全部脱身,却最终没有全部脱身,难道当时的康平林场还出了啥蹊跷不成?”陈四平像绕口令似地在嘴里嘟囔。
熊姥姥点点头,转身给炉膛里塞了几根手腕粗的木头,炉膛里的火苗跳跃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在静谧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具体发生了什么,当时的夫妻二人也说不清楚,只记得当时大雪纷飞,林子里的风雪抽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一行人顶风冒雪地在林子里七拐八绕,到后来已经连方向都分辨不清了。更何况日本人不肯罢休,在康平林场撒下了天罗地网,要把这一伙纵火犯一网打尽,所以整个林场人声鼎沸,除了调动警卫队,日本人甚至还调来了许多狼犬在林子里搜捕,好多次他们都差点被发现,实在是险象环生。”
“不过这队抗联战士倒是始终尽职尽责,一直保护夫妻两个,把他俩夹在队伍中间抵御风雪,中途还把自己的干粮分给夫妻两个吃,可就算这样,女人还是动了胎气,腹痛不止,一开始还能凭借一腔毅力硬撑,可当身体到达一个极限后,她终于疼得走不动了。”
“队伍的行进速度因此停滞,几人跟女人的丈夫一商量,最后决定兵分两路,由一队护送女人继续朝山沟子的更深处撤离,另一队则想办法引开追来的日本警卫队,再赶上来汇合。女人的丈夫自告奋勇,加入了后一支队伍,随着吕连长和一个叫牛朝亮的战士,三个人反身扑进了风雪里,而女人则在吴进军、李生元和王一三个战士的护送下,继续朝着黑瞎子沟里逃命。”
牛朝亮!
刘晓兵心中一惊,眼睛顿时钉在了熊姥姥身上。
这个隐居深山的老太太,竟然能准确地叫出这支抗联小分队里每一个人的名字,要知道,连吕连长的身份镇上都还在核实中,可这个老太太的语气却已经十分笃定,笃定得让人毫不怀疑她所说内容的真实性。
而让刘晓兵确定她报的名字准确无误的标准,就是她说出了“牛朝亮”这个名字。
“您知道牛朝亮?”在刘晓兵惊疑不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直接问个明白的时候,陈四平已经脱口而出了。
而与此同时,胡大哥也开了口,“怎么可能有三个人!”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似乎觉得极为不妥,在凳子上动了动,有些不安地扇了扇衣襟。
熊姥姥却打量了他一眼,嘴角噙着一抹古怪的笑意,缓缓开口道:
“是啊,这三个人的队伍也只是维持了不长的时间,因为很快,这支小队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因为其中一个人,没走出去多久,就被一队追上来的日本警卫队给射杀了。”
刘晓兵惊骇地站起身,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攥紧的拳头已经抠破了自己的手掌,汗水一沾,丝丝缕缕地疼。
“死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