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天穹上,阳光洒在身上,齐平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只有窜上脊背的凉意。
此刻,在他的视野中,那远去的车驾内,一道猩红的光柱是如此夺目,宛若旌旗,摇曳着。
那是与修行者,截然不同的特征。
车驾上方,一缕缕红光交织,凝聚,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头虚幻的,通体火红的狐妖趴伏车顶,扫视四方。
仿若一盆冷水泼下。
齐平只觉脑海内,惊雷炸响,心脏狂跳,口舌干涩,充满不解。
皇帝的贵妃是一只妖精?
怎么可能?
“齐校尉?”前方,领路的女官察觉有异,扭头看他,似乎,疑惑为何不走了。
齐平以强大的自制力,压下惊悸,笑道:
“第一次见到宫里的娘娘,多看了几眼。”
女官表示很理解。
两人快步离去,等出了宫门,齐平立即策马,朝衙门狂奔。
不管到底情况如何,这件事,已经不是他能处理的了,犹豫再三,齐平还是决定上报领导。
镇抚司衙门。
齐平返回后,未去议事堂,把缰绳抛给白役,径直朝后衙赶去,守门的侍卫仍是昨天的。
双方对视一眼,没说什么,便放行了。
等目睹齐平进院,一名侍卫感慨:
“大人还真是看重他,能这般出入后衙的校尉,只他一个了。”
另一人疑惑道:
“这般匆忙,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
后衙。
当齐平奔入春风亭,果然看到,杜元春正在翻阅公文,似乎,只要白日,无论何时过来,他都在。
“有事?”杜元春抬头,放下手中折子,好奇问道。
余庆昨晚给他汇报过,得知线索中断,这还没过多久,他不觉得齐平能有什么重要进展。
齐平脸色沉凝,看了下院中侍卫:
“请大人屏退左右。”
杜元春眼神一动,认真了起来,挥手命人退去,转眼,庭院中只余二人,他道:“说。”
齐平深吸口气,迈步入亭,当即将自己去皇宫寻长公主,交谈得知衣冠法器,以及怀疑蛮人与妖族合作的猜测说了一番。
杜元春情绪稳定,毕竟,有动机侵扰皇陵的,放眼天下,其实也不多。
齐平的推测,更多是证实了怀疑。
“……之后,卑职从华清宫出来,路上偶遇了胡贵妃的车辇,当时,也不知怎的,生出一种危险感来,卑职心中疑惑。
故而,大胆开启灵视……”
齐平将眉心抽痛,解释为感受到危险,修士的直觉是个很玄妙的东西,不可证伪。
“结果,发现车辇内,有元气反应……不似人类修士。”
齐平委婉说道。
杜元春愕然,仿佛极为吃惊,确认般道:“不似人类修士?”
“是。”
亭内,气氛一下凝重起来。
冷风卷过池水,吹入亭内,桌上折子哗啦啦翻动声,清晰可闻。
杜元春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道:
“我这便进宫一趟,结果如何,待我回来再说。另外,此事……”
齐平立即表示,自己定会守口如瓶。
杜元春点头。
起身便要走,齐平犹豫了下,问道:
“大人,我知道了这事,会不会……”
杜元春停步,看了他一眼,眼角溢出笑意,说道:
“莫要多想,天塌了,有我顶着。”
说完,洒然离去。
齐平愣愣看着他,不知为何,心中便安稳了。
……
午时,书院各学堂内。
青坪上,一名名弟子结束上午课程,结伴朝饭堂走去。
今日阳光寡淡,空中云絮密布,兼且有风,湿润的风从桃川河方向吹来,卷过青坪,山下竹林,摇曳摆动。
“呸,谁说的镇守脾气改了,可以摸的?我刚靠近,就感觉神识被压得难受,喘不过气,镇守还是那个不给人撸的镇守!从未有一丝丝改变!”
一名学子愤愤。
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元周听得好笑,说道:
“猫镇守性子冷淡,你莫非不知,亲近谁,是不讲道理的,就像没人知道,为何与三先生亲近,同样的,齐平摸得,你我摸不得,有什么奇怪。”
说着,他扭头看向雀斑女孩:
“师妹你说是也不是?”
后者抱着书,用力点头,然后叹息:
“我听说,道院里,也有一只镇守,就很热情。”
“犬镇守嘛,我也听过,但似乎,与猫镇守不睦,也不知真假,另外,犬镇守也不是谁都能碰的,据说,也是整日围着鱼长老打转……”
一名消息灵通的学子说。
然后叹了口气,果然,猫狗也是看颜值的,但,齐平颜值也没多高……
“咦,你们看。”忽然,一名学子低呼。
众人望去,就见青坪尽头,一座高高的山坡上,橘猫安静地蹲坐着,望着西方,不知在看什么。
……
雍州,桃川河上,一艘大船劈波斩浪,正在疾行。
卸了货后,船只轻快许多。
今日风大,正好疾行,蛮子们将风帆拉的鼓鼓的,只留下几个在甲板上控船,其余人躲进船舱用饭。
“照这个速度,很快就要出雍州了。”一人说。
另外一个蛮子郁闷:“原想着,能在京都快活今日,解解乏,哪想,卸了货就要回。”
“喝酒喝酒。”
就在这时候,突然,甲板上传来呼喊声。
蛮子船员们一怔,忙奔出去,众人迎风,便见后方来处,大河上,竟有两艘朝廷快船杨帆逼近。
船上扯着雍州漕运的旗,其上,可见佩刀官差伫立,为数不少。
快船风帆拉满,速度远超货船,宛若离弦之箭,不断逼近。
有差人挥舞彩旗,打出“停船检查”的旗语。
蛮子们疑惑又紧张,按理说,一般而言,都是到了各地关隘,才会有官府查验,这一幕,顿时令他们紧张起来。
“怎么办?”一名蛮子手握腰刀,眼神凌厉。
看向货船头领。
头领神情变幻不定,正在犹豫间,异变突生,旦见,河面上,骤然被一片阴影笼罩。
太阳被遮蔽,腥风骤停。
没来由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于所有人心头浮现,有蛮子试图抬头,朝天上看,却骇然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操控身体。
做出任何动作。
只能呆呆地,望着前方。
旋即,他们看到了一道笼罩于黑袍中的人影,那人似凭空出现,踏浪而行,眨眼功夫,便踏上了官船。
也不见如何动作,便见船上官差等人,瞬间干瘪下去,仿佛被抽光了生命力,肤色由红润,转为惨白。
没有反抗,没有搏斗,甚至……没有叫喊。
一切都发生在无声无息间,满船官兵,便已死绝。
那黑袍人一步未停,顺着河水,逆着风,朝京都方向前行,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扭头,看此间众人一眼。
就仿佛,他只是路过而已。
直到那黑袍人消失,笼罩于大河上的阴影才散去,甲板上的蛮商们只觉压力骤散,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
却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个个颓然跌在甲板上,大口喘息,浑身被冷汗浸透。
但终究……还是保下了性命。
“方才……那是什么人?是来救我们的吗?”良久,一名蛮子后怕地问。
没人能给出答案。
……
桃川河上,黑袍人缓步而行,宛若闲庭信步,他没有刻意赶路,甚至,故意放慢了速度,仿佛在怀念什么。
然而,纵使如此,速度仍旧快得惊人。
“京都啊。”黑袍人抬头,兜帽下,只有一片黑暗,他望向东方,视线,仿佛穿过了山川河流,轻笑一声,感慨道:
“三十年了。”
一别三十年,今日,他重返京都。
……
镇抚司衙门。
从皇宫回来后,齐平便没再出门,留在衙门里发呆。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他不知道胡贵妃……或者该称为“狐贵妃”,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
又与皇陵案,有何种牵扯。
段位太高,他只能等待。
午饭简单吃了几口,但也没胃口就是,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齐平终于再次接到了杜元春的召唤。
这位镇抚使,从皇宫返回了。
“大人,事情如何?”春风亭内,齐平看到负手而立的锦衣,期待又忐忑地问。
杜元春转回身,表情比预想中平静,他看了少年一眼,似在斟酌用词:
“我进宫见了陛下,说了这件事。”
“陛下怎么说?”
杜元春神情复杂:“陛下说,他知道。”
齐平一愣,仿佛没听清。
杜元春道:“第一,胡贵妃的事禁止外传。放心,只要你不乱说,不会有事。第二,你继续查案,权当不知晓此事即可。”
“大人……”
“去。”杜元春挥手赶人。
齐平只好浑浑噩噩出来,等回到空荡的议事堂,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是迷惑的。
“皇帝说知道……而不是知道了,意思是说,他早知晓胡妃的‘成分’?
是了,我蠢了,那可是皇宫啊,高手如云,暗藏的强者不知多少,我只凭借一张符纸,就能看出胡妃不对劲,宫中高手会发现不了?”
“所以,皇帝知道,并不意外,甚至于……很可能,从胡妃进宫开始,就心知肚明。
可……朝中却鲜有人知,恩,起码杜元春这个级别,都不知道……说明,这是件隐秘。”
“杜元春说我没事,应该不是安慰,毕竟,没必要骗我,段位差距在这呢,想让我闭嘴,直接拍死了事……
唔,是他保下了我,还是长公主的原因,或者别的什么……感觉大领导对我格外好啊,奇怪。”
“但能护住我,也侧面说明,胡妃的存在,虽是隐秘,但并非绝密……知晓此事的,绝非我一人,即便曝光,也不会出大问题。”
齐平按着眉心,努力梳理思绪:
“但皇帝后宫里,为何会有妖族?总不会,是皇帝老儿喜欢玩刺激的,搞人……兽啥的,听说贵族的性癖,都挺奇怪的……呸呸呸。”
“对了,还有一个疑点,白理理说,她不知道,京都还有别的妖族,这有两个解释,第一,白理理在撒谎。
第二,就连她也不知胡妃的存在。”
“妈蛋……感觉越来越复杂了啊。
等等,让我换一个思路,祖陵情况,皇帝最清楚,是否被盗,也全是皇帝一张嘴在说,他后宫里还藏着只狐狸精……
淦,别告诉我,幕后黑手其实是皇帝,在自导自演什么的……”
齐平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但又觉得,实在没道理。
“头疼啊。”
他哀叹一声,觉得本来清晰明白的案子,突然就扑朔迷离了。
搞人心态。
就在这时候,外头,有锦衣走来,手里抱着大捆卷宗,说道:
“齐校尉,东苑的案子,你要的,调查周边村县的事,有结果了。”
齐平萎靡的耳朵“啪”地竖起来,双目炯炯:
“有什么发现?”
锦衣摇头:“没有发现,我们进行了比对,京都周边近期失踪人口,与东苑死者,仍旧对不上。”
顿了顿,将手中卷宗放下:“这是各县衙送来的卷宗,您要不要看看?”
齐平茫然,周边地区,也对不上?
……
一个下午,无波无浪度过。
齐平再没有东奔西跑,而是将自己关在议事堂内,与卷宗为伴。
命人将失踪人口,已经商船、商队的资料都送来,他要亲自查看。
“我感觉齐校尉状态有点不对啊,今天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傍晚,一群校尉重新聚集在一起,坐在值房里,从这里,可以看到议事堂内的情况。
“是有点不对,从打上午进宫回来就这样了。”一人赞同。
另一人叹气:
“应该是苦恼,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满怀期待过去,结果就这么断了,他压力肯定很大,我听说,下午时候,司首叫了他过去,恐怕,是施压了。”
“唉,可咱也帮不上忙啊。”有人说。
大家都觉得,齐平是被大领导催破案,又没思路,才会这般。
裴少卿默不作声,有些担忧。
余庆面无表情,想了想,说:
“今晚都别走了,大家也重新把卷宗过一遍,起码……别让他一个人忙。”
“好。”众锦衣点头,齐平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他们虽觉得,自己加班也没啥用处,但好歹,求个心安。
“啪!”就在这时,洪娇娇一拍桌子,柳眉倒竖,气势汹汹,迈开两条大长腿,朝议事堂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