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微凉,正是重九月如钩。
这一年,也就是建安七年的九月初九重阳节显得波澜不惊。因为早在数日前,铜雀台那边便正式下达了通知,说是重阳节后,也就是九月中旬的第一日,将额外专开一次大朝会。届时,除各署寺军营必要留守之外,凡邺下官吏,或依汉之旧制秩六百石以上,或依所谓品级七品以上,皆可参与朝会,公开言事。
对于邺下的官吏们而言,这次临时而又罕见的大朝会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随着益州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如此迅速得以解决,燕国内部外部很多规划与政策都显得不合时宜起来。再加上还有诸如秋收钱粮总结、即将到来的九月中旬邺下大学的射科取策、突如其来的御史台-靖安台的对峙……等等等等噬需面对的大事、要事,在燕国实际上控制了原大汉十三州中十个半的情形下,都显得格外要紧。
说白了,都赖那个徐元直。
要知道,之前虽然所有人都明白,燕公私下里那渐渐并不遮掩的所谓‘覆汉’之日以成定势,但在益州以这种方式拿下之前,这玩意却依然是一个存在于设想中,还需要特定时间来完成的东西……
可谁能想到,益州内部的权力斗争已经低劣到这种程度呢?谁能想到一个年轻剑士,领着二十个人入蜀,打着燕公的大旗,稀里哗啦就把益州搞定了呢?
而益州一旦轻易入手,却是让所有人忽然间醒悟了过来,原来,覆汉之日竟然就在眼前了。
这种情况下,上到燕公本人,下到朝野各方,几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都被局势给逼得露出了老底。
毕竟嘛,人心躁动不安,每一个人都试图利用最后的空档,抢着表达自己的诉求。
回到眼前,燕国草创,公孙珣本身也只是一个燕公,王都不是,再加上其人辽西武夫出身,素来又是个不讲究的,所以并没有什么堂皇仪制……但是,当三省四台六部十二寺汇聚,乌压压数以百计的实权官僚们汇集于铜雀台正中大殿之前的空地上时,大部分人还是忍不住肃然起来,并出于官僚的本能排序整齐。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这数百人实际上在维持着天下中枢的运行,谁也不能否认这几百人的存在意义,何况是他们自己呢?
少了正经主官的御史台队列中,中御史是仪身穿制式辽锦官服,青色官服胸口与下摆处绣着代表了其人正五品与文官身份的白鹇鸡,戴着二梁进贤冠,配着六百石俸秩的黑绶铜印,却是站在了仅次于两位御史少丞的位置。
其人没有像身前两位御史少丞一般格外严肃,也没有像身后的年轻的七品御史们一般交头接耳,而是用一种从容而又平淡的目光打量着整个殿前的景象。
殿前空地上,最引人瞩目的当然是首相贾诩、左相审配、右相娄圭这三位,他们三人穿着特赐的麒麟图像的紫袍,姿态随意,正立在百官最前方低声笑谈着什么,似乎对眼前复杂的局势与政潮并不以为意。
三位之后,右面是一群刚刚得了侯爵,又恰好回到邺下驻扎,或者干脆调回邺下的高阶军官,这些人身上也绣着麒麟,却只是寻常大员的红色辽锦袍子,却是毫无顾忌,相互笑谈,并与身前三位相国时不时交谈如常……这些人中间,有累计功劳封到年金达到汉时万户侯标准的张辽,也有只封了两千户却出任了中护军这般要紧职务的杨开,还有三千户的独耳田豫,以及一直没吭声只是肃立不语的另一位重臣、年金达到八千户侯的高顺。
而三位相国身后偏左的位置,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其中,有一言不发,低头不语的财政台正使王修;有几乎离开队列凑到武将侯爵队列中的枢密台正使韩当;还有仰头望天,若有所思的靖安台正使戏忠……这三位也俱为红袍麒麟大员。
毕竟,所谓七相和超品的开国军功侯爵们一样,都是天然超越文武,高过寻常官吏的。
而顺着戏忠再往左边看,赫然便是御史台队列了!
没错,御史台和自己的此番大肆攻击的对象靖安台队列是挨着的,也难怪两位御史少丞会如此严肃,实在是因为戏忠就在他们身前不远处,而他们却没有足够的倚仗。
是仪目光从几位真正的超品文武身上扫过,难得叹了口气,他心里明白,这些人,只要燕公有吩咐,无论文武,无论道理,无论能力,无论是非,都会毫不迟疑的选择盲从……这也是之前为何御史台在邺下名声极大存在感极强的缘故了,因为面对着一位事实上的开国君主,一位注定要与秦皇高祖世祖相提并论的人物,真的很少有人会有那个勇气去直言对方过错的。
而田元皓和御史台就敢这么做!
实际上,自从北面劳动改造归来,担任了中御史的是仪只对两个人格外敬服,一个是不以自己降人身份为念,大力提拔自己为中御史的田元皓田公;另一个就是敢于在天下未定之前便主动设立御史台,监督他本人的燕公了。
一念至此,是仪复又扭头看向了身后。
三省四台的序列之后,便是六部的队列,这六个部门直属三省,和四台一起共同构成了中枢的核心权力集合体。这里面的人,尤其是六部主官尚书与左右侍郎,诸如卫觊、崔敏、高焉等辈,或从容平静,或跃跃欲试……很显然,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或许不及前面三排那些出身元从之辈那么如鱼得水,但也很享受这种新制度下的才能发挥与被尊重的身份。
是仪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用一个以钱代户进行大规模侯爵封赏后的时髦新词来说,这是燕公主动让渡权力后的红利共享……后汉一朝,三公位置极高,享有人事征辟权,却不能常任,也不能直接实际掌握国家运行大权;而尚书台掌握事实上的中枢权力,却又位置极为卑下,常常需要额外加官才能获得体面。
相对而言,燕公不但回过前汉初期,让渡出了实际相权,还将尚书、侍郎这些国家中枢机构的要员给做到了名实相副……尚书是正二品,仅次于七相与州牧!侍郎是三品,干脆与郡守同级!
甚至有传言,将来随着中原军管结束和南四州彻底入手,朝廷很可能会趁机大规模分割大郡,使得郡守降低到五品级别,那尚书、侍郎就更加显贵了……而这么做,依是仪来看,地方上也不会有太大阻力的,因为到时候州牧会多很多,而相比较于三分之一升级为州牧的可能性,那些大郡郡守恐怕多半愿意承担改任小郡的风险。
说起来,这也是另类的一种名实相副的改制红利了。
州牧以往可不常设!
而六百石的刺史,虽然事实上掌握一州大权,以至于被人尊称为方伯,但若有可能,谁不愿意多做几年,并升格为一品州牧呢?
是仪想到这里,顺着六部队列中偏后的辛评、荀谌、彭缪等熟人往后再看,却不由一声叹气。原来,借着御史台前排位置享有的台阶高度优势,其人再往后看,却只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恩主,太常寺寺卿孔融孔文举。
之所以如此,不是说孔融的太常寺在十二寺有什么特殊地位……真要说特殊地位,明显是负责总揽文书、档案存储的黄阁寺更有地位,这是因为黄阁寺卿王象早年便是燕公卫将军府中的黄阁主簿,专录机密文字,如今也依旧在内阁为燕公本人直接服务。而因为王象的存在,也使得这个机构成为了十二寺中历来最能接近核心权力的一寺。
至于孔融嘛,其人之所以显眼,乃是因为他立在十二寺队列之前,根本不能稳住身形。其人屡屡左右徘徊,上下移动,一会盯着前面的朱紫麒麟队列看的入神,一会转身与其余几位寺卿搭话不止,一会又几乎挪到前面六部队列中……而等到其人远远一抬头看到了是仪,更是直接遥遥颔首示意,貌似在提醒什么。
见此形状,是仪更是无奈,却只能佯作没注意,然后将目光从孔融周边的诸如宗正寺卿公孙域、卫尉寺卿赵平、太仆寺卿王邑、司农寺卿冯芳等人身上扫过……最后却与版印寺少卿郭图莫名打了个对眼。
话说,郭图这厮着实有几分本事,其人原本因为人品问题受到了降人和燕公麾下几乎所有重臣,甚至包括燕公本人在内的排斥……然而,此人劳动改造归来,一开始便靠着出版自己的法学注解,得以重新获得立足之地,然后得以从容在燕公出征中原前的那次集体赦免任用中入仕;这还不算,等到今年开始,此人又多次上书,讨论参与修订燕国律法的诸多事宜,并最终凭借着出色的律法知识水平受到了左相审配的青睐,正式参与修订燕国各项法度,然后以此大功,摇身一变成为了自己这批降人中官位最大的一个。
而二人对视一阵子,是仪心中居然莫名涌起了某种类似于心照不宣之类的怪异情绪……这真的很奇怪,因为是子羽的人品是公认的清正,正如郭公则的人品是公认的无耻一般,二人怎么可能会心有灵犀呢?
终于,莫名的对视之后,郭图忽然朝身侧一个角落努了下嘴,是仪顺势看去,却发现是可能是此次朝会中绝对前七,甚至真正政治影响力前五的一位,也就是一身红色麒麟袍的冀州牧董昭!
而此时,这位著名的黑胖子正笑眯眯的领着魏郡太守等人立在最远处的角落里观察着所有人。
至于黑胖的董公仁再往后,却就是一群站的笔直的白马义从了,后者几乎将远处的漳水遮蔽的干干净净。
是仪心中疑惑,俨然是一时间没懂郭图的示意,不过其人早有想法,也不在乎这些,便回过头来,静候不语。
就这样,是仪又稍等了片刻,却是忽然见到一人自殿中出来,赫然是义从护军马岱,只见其人立于殿前,待全体肃然,方才扬声宣告:
“殿下有令,今日是特设朝会,一切从简,不必行大礼,不必过于苛责仪态,所有诸位按次序入殿列坐议事便可!”
满场鸦雀无声,而如此传令三遍后,马岱身后的殿门便被一群持刀义从直接彻底放开,等到马岱自己转身扶刀入内,立于殿内阶下,贾诩为首,众文武便也彻底严肃起来,纷纷入内!
是仪作为中御史,算是先入殿内的一批人,而其人甫一进入殿内,便立即注意到了两个特别显眼的事物:
一个自然是燕公的座位,居然摆了一张不伦不类的巨大白虎皮!偌大的虎头从几案下方伸出,几乎吓死个人!
知道的,明白这是燕公出身边郡武夫,就喜欢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昔日紫山贼张燕的大寨里呢!
而另外一个,也是座位,具体来说是摆在殿中间分左右设立的那些椅子……大部分人当然只有蒲团,但前三排文武皆有坐凳,尤其是第一排,左右共八把太尉椅,格外引人瞩目。
是仪心中感慨难名,却又赶紧低头,顺着义从指引来到了署有自己姓名的小几之后,并端坐不动。
俄而,随着数百人有条不紊入内,也没有什么仪式,一身玄色服饰、怀中挂着那柄断刃的燕公公孙珣便兀自从殿后转来,立在台阶下的马岱都来不及说句话,首相贾诩为首,七相与冀州牧董昭一起便匆匆起身,率文武百官朝燕公躬身行常礼。
“且坐!”直接落于老虎皮上的公孙珣连连摆手,明显不以为然。“有你们行礼的时候……今日事务繁多,咱们不要耽搁!首相何在?”
刚刚坐下的贾诩即刻起身。
“益州封赏都定下了吗?”可能是昨日重阳节刚刚送过邺下所有官吏杂货券的缘故,燕公连寒暄都省了。
“回禀殿下,大略都定下了。”贾诩起身从容做答,唯独眼睛不免被身前的老虎头给吸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中原、两淮、益州,乃至于交州、扬州、荆州,重新分州之策,还有全天下去国割郡一事也不能耽搁,这是大事,早些拟定,不要误了时局……而且此事牵扯过多,你要多上些心,联合各部寺用心去做,入冬前务必个大略结果。”公孙珣干脆吩咐道。“人事预案也要有大略有一些,届时咱们君臣再论。”
“诺!”贾文和不敢怠慢,即刻俯首。
“且坐。”公孙珣继续点名。“叔治……汇报一下秋收,不要说数字,只说哪里有问题便可。”
“回禀殿下。”王修也干脆起身。“去年青徐有水灾,再加上兵祸,稍微影响到了今年……若以大略论,中原与徐州只是寻常丰收年份的八成收获,青州与两淮其余地方约是正常年份的九成。除此之外,蜀地、三辅、凉州今年正是用兵之时,也极大耽误生产,收成却也只寻常七八成。唯独辽东丰收,陕州屯田大熟而已。”
“也就是全面不足了?”
“是。”
“仓储可足民生?”
“这倒是足够了。”
“可够发兵向南,平定荆、扬?”
“若明年确保无大灾,或可支撑,可一旦有失,或许就会出乱子……而且,若攻下荆、扬,彼处战后也需抚恤安置,需要的粮食、物资不计其数,正如这一年中原花费的那般。”王叔治回答的极为利索,却也极为直白。
“兵部侍郎士武!鸿胪寺少卿士匡!”公孙珣忽然喊了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名。
士武、士匡叔侄二人也是心中一突,然后立即从各自队伍中匆匆出列,拜倒在了殿中。
“都说了,今日不必拜。”坐在殿中主位上的公孙珣摸了下屁股旁的老虎皮毛……这是杨修路过此处赴任时进献上的礼物。“你们替我问问威彦兄,待我征荆扬时他能否从交州输粮?若能,我便可以在明年春后便发兵。若不能,我就得等到明年秋后再试着统一天下,得晚半年还世间一个太平了。”
士武士匡叔侄只觉得头皮发麻,却是忙不迭的应声,不仅声称会写信给士燮,更是差点发誓赌咒说士燮一定会如何如何。
满朝文武,多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起这对叔侄……说真的,别看这对叔侄此时如何狼狈,但士燮若真举州而降,这个家族的官运反而说不得真要亨通几辈子了。
而王修落座,士家叔侄退下后,公孙珣环顾左右,继续说了几件事情,大多干脆利索,而眼瞅着时间过去不少,其人却又忽然点了又一人姓名:“太常寺卿孔文举何在?”
孔融即刻振作上前行礼。
“孔卿……”公孙珣依旧是那副让人看不出喜怒的模样。“过几日便是邺下大学射科取策的日子了,郑公年事已高,你要多费些心思,务必帮他多处置些杂务,让这次的科考顺畅一些。”
孔融俯首再对:“臣正要以此事奏对。”
“正经说来。”
“禀殿下。”孔融抬起头来侃侃而对。“射科取策乃我燕国取士之主道,然长久以来,却只囿于邺下大学之中,而郑公以天下儒宗之身主持大学,本也无碍。唯独其人终究是汉家臣子,是汉室太常,那么其人主持之下,是为燕选士还是为汉选士呢?臣一直稍有不安。”
随着孔文举这句话出口,原本就鸦雀无声的殿内再度安静到了一个程度……很多人几乎是同时心中一跳——终于有人把话说出来了。
“故臣冒昧,请辞燕国太常寺卿一职,并请郑公正燕国太常寺卿一职!”满堂寂静之中,孔文举继续昂然扬声相对,声震一时。“事成,当以邺下大学内外归于燕国太常寺直辖,如此,方名正言顺!”
“仅此而已?”公孙珣沉默了片刻,方才正色扶刀追问。
“非只如此。”孔融似乎是从坐在老虎皮上的公孙珣那里得到了某种鼓励,愈发放开言道。“臣为太常寺卿,日常不敢怠慢,常常为国忧思取士之道……譬如邺下大学制度,放在以往,以河北而论,或许勉强足用,而如今殿下以神武之资,骤然复拥中原、两淮、巴蜀、南阳,天下十取八九,则区区一邺下大学已不足以概括全局。臣冒昧,请专开一例,许中原、两淮、南阳、巴蜀等新降之地的士子绕过邺下大学,直接往太常寺参加遴选……”
“此事不妥!”就在这时,左相审配忽然起身驳斥。“如此,反过来是不是对河北、关西等地苦读于邺下大学的士子们不公呢?”
“或许如此。”孔文举似乎早有所料,倒是不卑不亢,从容应对。“但审公想过没有,燕公当此时,正该收天下人心,如你我青州、冀州之流,早受燕公恩泽,此时也该大度一些……”
审配一时沉默,却还是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邺下大学不仅仅是关乎地域,更重要的是彼处分科射策,与中原等地学的东西都不一样。譬如欲入户部、司农寺,就要日常数学考试优异,然后专门选数学类的试卷为科考主卷之一,至于考试时所依据的数学教材,根本就是邺下大学中泰山刘元卓与太后共同编纂的新书……这种情形下,你让太常寺专门对南方新降之地开专科,又该怎么考呢?”
“既然是为了施恩所加的专科,何妨暂时弃考这些,只以经学相对,加评人品、家世,稍作应对?”孔融依旧从容。
“这就更不公平了!”审正南愈发蹙眉。
“左相,咱们就又把话转回来了。”孔文举忽然失笑。“事情不就是这个样子……此事本就是特例,本就是为了让燕公布恩德于天下,若天下士人归心,何愁大事不成?”
审配心中一时犹疑,而二人身旁坐着的董昭则忍不住瞥了眼座位上开始变得饶有兴致的燕公本人……讲实话,董公仁原本还等着御史台那群愣头青出来把事挑明呢,谁能想到这位孔文举这么迫不及待?这么干脆直接?
看来是想穿麒麟袍想疯了!
当然,想穿麒麟袍没问题,谁都想穿,然而,这位孔圣后人未免眼界太浅薄了一点,也太自以为是了。
“请殿下明断。”看到审配沉默许久,首相贾诩又闭目不言,孔融终于忍不住直接朝公孙珣请示了。
“孔卿的思路孤大概是明白的,但有点稍微不懂啊。”公孙珣带着笑意朝台阶下的孔融好奇问道。“那便是孤为何要施恩于天下士人呢?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孔融也不由笑了起来,其人拱手从容相对:“燕公,身为天下之主,是不能问天下人要好处的,为天下主,当施恩收天下心,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这么做,便足以收天下心了吗?”公孙珣似乎是默认了什么,愈发追问不及。
“或许还是不足,只是臣为太常卿,分内之事,只能说这些……”孔融不由干笑。“其他的不足,殿下应该问御史。”
“御史今日可有专奏?”公孙珣好奇询问。
“回禀殿下。”御史左丞张承出列,俯首相对。“并无专奏,但近日有一事,臣等纷纷奏上,尚无结果,今日愿联名再奏……”
“若是之前奏过的事情,孤与贾相自然会有方略回复,何必如此着急?”公孙珣明显猜到了对方所言何事。
“因为人心惶惶,以至于上下不安,臣等受任御史,不敢不急!”张承俯首相对,身后御史也是纷纷起立,就在座中俯首。
“是靖安台正使戏忠违制,私与汉中太守郭嘉二十武士一事吗?”公孙珣躲无可躲,倒是干脆挑明了。
“是!”张承代身后诸多御史应声。
而戏忠早早起身立于殿中。
“志才,你可有话说?”
“臣无话可说,此举确实违反制度。”戏忠低头认错。“愿受惩戒。”
“罚俸三月,贬为靖安台副使,代行正使权责……给他换个凳子。”公孙珣俨然给予了严厉处置,而就在马岱亲自搬来一个普通凳子的时候,燕公复又看向了张承。“御史台弹劾戏忠违制,戏忠认罪,孤如此处罚,御史台可有他论?”
张承稍作思索,低头相对,便要退回位中,而其余御史相顾无言,不是没有人犹豫,但最后也还是纷纷坐回位中,是仪更是不快不慢,从容坐回。
但另一边,眼见着是仪乃一言不发坐了回去,孔融却是不由大急,忍不住亲自开口:“殿下,此事引起海内议论,非只是戏忠一人失职之故,实乃靖安台私豢死士,难称正大光明……欲平人心,欲施恩于天下,当去靖安台大权为先!”
是仪心中暗叹,远处郭图忍不住冷笑。
而燕公公孙珣却又不明白了:“文举,怎么又是施恩于天下呢?施恩于天下,天下归心了,又能如何呢?”
“殿下……”孔融明显察觉到了公孙珣态度中的异样,更因为原本的助力多没有出现,所以不免有些慌乱了起来。“这天下,臣刚才说的很清楚了!昔日秦皇灭六国而苛待六国贵族,故二世而亡;而世祖光武度田天下时,遇到叛乱,也曾稍缓,就是怕失了人心……现在辽西出了地震、汉帝有了嫡长子,又有这种事情出现,怕是会被人议论,说是殿下失德的,不足以承汉命。”
“孤明白了,孔卿说了半天,是想说收人心方能以燕覆汉吗?”公孙珣忽然失笑。“收人心,孤才能登基为帝,称天下主人,是这个意思吗?”
孔融登时羞赧无言。
“这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公孙珣环顾左右,失笑相对。“汉帝那边,皇后都割据造反了,董卓更是鸩杀了太后和少帝,袁绍更是不认如今这位天子,这天下哪还有什么体面?而你们呢?又都是燕国臣子,是我的私臣……有什么可讳言的?而且如今不比往日了,人人家中都有纸笔,个个又都是聪明人,回去日记写点谣言什么的,总能流传后世。有些东西遮遮掩掩,反而丢人!”
孔融一声叹气,便要放下包袱再言。
然而,坐虎皮上的公孙珣忽然靠着身后座位,冷笑相对:“然而,孤什么时候说一定要做这个天子了?孤本辽西一匹夫,素无形状才德,只是观灵帝祸国,见董卓暴虐,因天下板荡至此,海内煎灼无度,方拔刀而起,率群雄清廓天下,领豪杰鞭挞海内……凡数载,方至于此!至于什么天子之位,以孤今日的局面,若说没想过,怕是要被天下人嘲笑虚伪的!真不是没想过。但孤读《孟子》有言,万锺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锺于我何加焉?而今日我也想问问孔卿,如今我既然不足承汉命受天下,那若以官禄宽纵而购天下,则天下于我何加焉?要孤来说,这天子之位,有则有之。可若真无此天命,此生能清平天下,亦足可告慰平生。届时何妨还政于天子,率诸位私臣往回辽西封地,坐观天下太平?!”
一言既毕,堂内哗然一片,甚至有如卫尉卿赵平这种人干脆笑出了声,孔融则面色涨红,几乎难言。
而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人远远在后面愤然发声:“孔文举邀名市恩,名为燕公,实为私心,表承天下,内怀祸乱!臣版印寺少卿郭图冒昧,请杀孔融以正人心!”
孔文举气急败坏,刚要回头,却不料旁边董昭眼见着再拖下去自己半点戏份都没了,却是终于忍不住昂然起身仗义执言:“郭少卿误会了!孔太常不是坏,而是有些愚蠢,据在下所知,他是中了一些奸人的计策!请诸位稍安勿躁,听我细细说来!最近邺下的这些留言,我们冀州早有察断!”
公孙珣踢了一脚脚下的老虎耳朵,然后继续如个山大王一般,冷静的坐在那里静观其变。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是仪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话说,是子羽原本就对孔融的串联感到不安,只是人家是恩主,不得已勉强答应罢了。但今日上朝时,其人眼见着百官云集,却是从这些官员的成分和经历上看的清清楚楚,继而彻底醒悟……孔文举的思路确实有一定道理的,但问题在于这厮还是太高估所谓士人和部分对新政不满的河北豪门的力量了,并且实在是太低估燕公本人的威望、能力还有性格了!
其实以是仪来看,身为这位燕公的臣子,或者说身为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只要敢跟燕公作对,哪怕是局部的、另类作对,都是一种极为绝望的事情!
打仗肯定打不过他,袁绍和曹操的坟头草都已经过茬了!益州三个月就没了!
想谋反、搞串联也根本拉不起来人!甚至可能根本瞒不住他!恐怕这一次孔文举和自己这几人早被靖安台的人给盯住了!之前天子东逃,此时是仪也敢笃定就是燕公主动放出去的!
但这些还不算,最关键最可怕的是,真把这位逼急了,他真敢不爱惜什么名声!他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他本质上就是辽西一武夫!
几十岁的人了,都燕公了,还你们都是我的私臣,大家一起回辽西……这种话好意思说出来吗?几百位掌握中枢权柄的大员,近万地方官员,几十万大军,回辽西喝西北风啊?
但是一旦说出来了,还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天下于他燕公加不加不知道,于这里所有人必然要加!
跟这种人作对,何苦来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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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松之案,郭图、辛评,其奸足以覆袁,其知反以佐燕,何哉?惟奸人多才能,与时而成败也。妖禽孽狐,当昼则伏自如,得夜乃为之祥。若伦伪行匿情,死乃暴闻,免两观之诛,幸矣!”——《典略》.燕.裴松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