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珣从望日楼里出来,迎面就被楼外的寒气给弄的打了个喷嚏……他现在真心不知道该如何向人家韩当交代?
可要是不交代,好像……也说不过去?
想到这里,公孙珣在望日楼边上扭扭捏捏,终于还是让他瞅见了一个面善的郡守随从,拜托对方把族弟公孙越给叫了过来。
“塞障尉?!”韩当既惊且怒。“府君真是这么说的?”
“确实是这样。”公孙越也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对那位侯太守不满还是对韩当的态度不满。“我兄长替你请屯长一职不成,羞愧异常,说是不敢来见义公兄你,就让我代为转达此事。”
韩当默然不言。
一旁的程普终究是老成一些,而且也在郡府中摸爬滚打了不少年,对这些事情倒是有些感悟,只见他微微摇头,反过来劝了韩当两句:“这世道,寒家子想要出头,终究是难,义公莫要多想,更不要自误!”
韩当依旧无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了。”公孙越又转过头来朝程普说道。“德谋兄你就不必太担忧了,我兄长让我转告于你,他现在就已经去找我族叔了,那边可比这边好说话的多,一定会给你运作一个美职!”
程普赶紧正色拜谢。
话说,正如所有人想象的那样,这公孙昭是个大软蛋,再加上这厮如今刚刚平躺着立下了一番大功,哪里会跟当日浴血奋战的侄子纠缠一个微末小吏的升迁?
所以,公孙珣带着气过来,就差直接拍桌子:“程德谋最少也要是个秩二百石的郡曹实权职务!”
那公孙昭当即点头,说是这右北平郡中法曹正好缺一个副史,再加上王太守还指望他分军功呢,所以一定不会驳自己面子,正好给这程德谋。
不得不说软蛋也有软蛋的好处,干脆利索!
但是,韩当那边却真的无可奈何了。
就这样,第二日,两位太守一起点验了首级,定下了功劳,然后赏赐了财物,又置办了酒肉,卢龙塞中一片欢腾。而程普与韩当二人的结果根本没有跑出之前的小道消息,前者走了大运势,直接被点了郡中的法曹副史,后者则被升了同为秩两百石,却引得要塞中同袍笑话的令支塞障尉。
事情定了下来,公孙珣也没脸再去见人家韩当,又勉强在要塞里过了一日,等到公孙越也拿到荐书,便汇集了公孙瓒,兄弟三人直接领着宾客、伴当回令支城过年去了。同时,也是收拾东西,告别家人,准备一开春就去洛阳见识一番。
“我算是看明白了。”年后某日,下午时分,窗外雪花如鹅毛般飘落,族中一处烧着公孙大娘所‘发明’的地龙的亮堂房屋中,多喝了几杯后的公孙瓒忍不住说出了一句心里话。“这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大兄这话怎么讲?”被叫过来陪着喝酒的公孙越一脸不解。“大过年的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来?”
“能怎么讲?”公孙瓒一边给自己斟上了一杯热酒,一边忍不住冷笑道。“你看,岳丈赏识我之前,族里面看重我的势力人家,只有阿珣一家,我爹都不正眼看我……而阿珣,哼,其实也是个没爹的,算是同病相怜。可是一旦我成为了郡守的女婿,这些日子,那些人往日根本见不到的人却又前倨后恭了起来,一个个都来亲近……独门独院的新房子都送来了!对了,阿越知道二房的那位嫡公子吗?”
“就是出任过上谷郡太守的那位叔祖的嫡孙,叫公孙范的那个?”公孙越微微一想,就反应了过来。“他……怎么了?”
“他今天上午也来找我恭贺新年了。”公孙瓒依旧冷笑。“这可是头一回想起来我是这一辈中的大兄。”
公孙越无言以对。
一方面,自幼家贫,也受过不少歧视的他,似乎对公孙瓒的吐槽有这么一种认可;但是另一方面,人家这公孙范终究是以礼而来,而且以前虽然没有刻意亲近,但也没有针对性的恶言恶行,只因为人家出身好就无缘无故的恨上人家……这又算什么?
“看着!”公孙瓒越喝话越多。“我公孙伯圭有朝一日也一定要做个岳父大人那样的两千石,横行无忌,再不让人看不起我!”
公孙越愈发沉默了。
“行了。”与此同时,族中聚居地东侧的一栋深宅大院里,公孙大娘‘发明’的地龙烧的也正旺,而盘腿坐在火炕上面的公孙大娘本人终于放下了手里账本,然后有些不耐的放下了自己珍重万分的眼镜。“不就是没帮那个韩当捞到一个好位置吗,这都唉声叹气好几天了。干吗啊?过个年都让人没个好心情!”
“关键是太可惜了!”公孙珣躺在远处窗户边上的一个奇怪长椅上面,盯着窗外如鹅毛般雪花纷纷落下,颇有些懊丧的感觉。“我为了拉拢他都去夜袭玩命了,没成想最后却栽到了太守的一句话里……有权真是好啊,凡事一言而决。”
“所以说这叫封建社会。”公孙大娘也跟着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因为你也知道的缘故,对这个更看不惯。但是没办法啊,这世道就是如此。这大汉朝好说歹说几千万人口呢,你一个人又能如何呢?既然没能耐改变它,就只能选择融入它,利用它的规则让自己占据个好位置而已……将来也是如此,所谓努力……”
“努力闻达于诸侯,以图苟全性命于乱世。”公孙珣张口就来。“我知道的。”
“你知道就好。”说着,公孙大娘仰头躺在了火炕上,一名小丫鬟灵活的爬上前开始帮她按摩起了太阳穴。“傻儿子啊,我今天呢就再多说几句,你就给我认真听着。你老娘我呢,也算观察了这世道几十年,客观地讲,这大汉朝呢,有两个事情绝对比这年年来打仗的鲜卑人还麻烦。一个呢是地域歧视,不要说州和州之间,就算是隔壁郡的人都能因为你不是本郡人这种理由就不让你在那边做生意,你就算是好好的路过他们那里,当地的大户都能把刀子无缘无故的抽出来,就因为你是外乡人!你看咱家的生意,本钱、渠道都不缺,但往西就是过不去涿郡、中山这条线,往南就是走不过泰山。能在邺城开个分号,已经是冀州那边的人看在多年合作的份上给脸了。人家徐州的糜家不给脸,你就没法在琅琊铺摊子。”
公孙珣也是摇了摇头,这都是母子俩老生常谈的话题了。
“还有一个呢,就是咱们说的这个出身问题。”公孙大娘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幽幽的叹了口气。“想当年,幸亏我一出来遇到的就是你爹,他死了都还能给我留个公孙大娘的名号。你说,我要是遇到一个寒门,那岂不是十八层地狱的难度?这要遇到一个底层的平头老百姓,那除了像那些管子城的难民等死以外,难道还能有别的出路?而且,幸亏不是在韩国旅行的时候穿的,真要是那样,估计要被当成三韩的女奴给卖到什么地方了……”
最后一句话,公孙珣纯当没听到。
“总之啊,这年头,不要说韩当那种底层的平民,就算是有钱有势却没有人脉关系和知识传承的豪强,也就是所谓‘寒门’,都只能当个土财主豪强,看不到一丁点往上一步的希望……”
“既然世道如此,那母亲为什么还从小教我,对人要一视同仁,要以才能为准,不要注重出身呢?”
“因为一视同仁才是对的,”公孙大娘抬手打断了侍女的按摩,坐起身来正色答道。“而这种门第歧视是错的!你想想,如果不是上层锁死了下层往上走的通道,如果不是那些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如果不是这些掌权的不懂得一视同仁,这大汉朝岂不是要千秋万代了?四百年的大汉朝,这么大的疆域,这么多的人口,却是如今这个光景,不就是因为这样的错事太多吗?”
公孙珣微微一怔,扭头盯着自己的母亲竟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小子,想什么呢?”公孙大娘虽然没戴眼镜,但也感觉到了自己儿子的异常。
“我在想……这一次,我是真的信了母亲当年说的那些话了。”公孙珣一边起身一边道。“掌权的人都像侯太守这样,就算是再有能力,这天下也会乱的。”
“你这话,倒也点到了内层逻辑上。”公孙大娘微微点了头。“我直白的告诉你,这么大一个王朝说倒就倒,肯定是内部矛盾激化到一定份上了。边郡这里还不是很明显,毕竟这里民族矛盾压制了阶级矛盾,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你要是有机会看看内地的郡国,那才叫一个……”
“所以讲,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公孙珣忽然翻身从那个奇怪躺椅上坐了起来,俨然是根本没有认真听自己老娘的教诲。“坐在侯太守那种位置上的人就应该是我这样的人才对!”
“公孙珣,我得提醒你啊!这乱世里头,志气高倒也无妨,但得量力而行,先死的可都是出头鸟……你要出去?”
“哎。”已经在侍女的协助下开始穿戴的公孙珣低声应了一下。
“大过年的,又下这么大的雪,你现在出门……去哪儿?找公孙瓒那小子一起喝酒吗?”
“没那个心思。”公孙珣摇头答道。“这么大的雪,对有些人来说是雅兴,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可就是灭顶之灾了……这不是母亲大人你教我的吗?那些跟我出战却死在了卢龙塞外的宾客、骑卒家里,应该再给他们送些干柴木炭之类的。临走前亲自去一趟,也算是一番心意了。”
“那就去。”公孙大娘忍不住戴上眼镜轻瞥了自己儿子一眼。“这几年在郡府里摸爬滚打,倒是真的长进了不少了……就是木炭这玩意太麻烦,也没找到合适的煤矿,不然我能让全城的人都冻不死。”
公孙珣推门而出,冒雪而去。
“公孙瓒字伯珪,辽西令支人,太祖族兄也。为郡门下书佐。有姿仪,大音声,侯太守器之,以女妻焉,遣诣涿郡卢植读经。后复为郡吏。”——《旧燕书》.卷二十九,列传第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