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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西北的中渭桥外的常平仓分储处;整天蔽日的豪雨瓢泼,冲刷在刚刚过火的大片废墟中;从一处处残垣断壁间,冲出一道道带着灰黑色丝缕的大小水流;还有漂浮的焦炭和熏黑的谷粒。
身为留都臣僚之一的现任司农寺少卿的窦孝谌,却毫不顾养尊处优的仪容,冒雨踩在流淌的污水中,满心尽是冰冷茫然;就像被这冰冷的雨水从头顶冲到脚底,又从脚底浸透到头顶一般凉透了。
有唐一代最主要使用的粮仓,主要有六种:正仓、太仓、转运仓、军仓、常平仓和义仓,这六种仓库构成了有唐一代,庞大的粮食储备体系;也维系着天下的赋税收纳和国库支给的日常运转。
首先是州县收纳田赋,并集中储备和转运的官仓,一般统称为正仓。而设置在京师的正仓为太仓;专供皇家宗室成员日常所需,也负责发放文武百官的俸料。因此,太仓也属于国库体系之一。
转运仓一般是沿着交通要道,所设立的周转调度仓,水路的转运仓叫做敖仓,陆路的转运仓叫做递场。通过各种舟船桥驿澄工具,构成了一个遍布天下的转运网点,但是日常的储备反而最少。
军仓,顾名思义就是军事用途的日常战备仓储;主要来源有三:既有朝廷在内地定期采买的粮食,也有来自各地正仓的拨付份额;更有各路军府和延边健儿,通过屯田自产并上缴的粮食份额。
但其中最重要的,储备规模最大的,还是用以调剂年成、平抑粮价的常平仓;也就是在谷贱伤农的丰年,有官府平价购入大量存粮,待到歉收的年份大量放售,其历史甚至可以上溯到西汉时。
最后是义仓,也称为社仓;就是在粮食大丰收的富饶之年,由地方官府出面从每家每户,征集粟麦一石集中在一处;用以水旱不调时的就地备荒、备灾,或是提供赈济和乡土借贷的地方仓储。
其中的正仓和义仓,由各地州县长吏和仓曹管理,转运仓由朝廷中枢责成道、州的官府管理,这三种仓的账目“县本利申尚书省”,由户部仓部郎中、员外郎监督,并有采访使定期进行查点。
而常平仓则是归于东西两市的常平署,也就是太常寺/司农寺的配下;无论是常平署下辖的常平令,左右丞、监事;还是分守各处的仓部使,巡长和夫役,都是受到他这位司农寺少卿的管领。
因此,当作为京畿道的常平仓分储地之一,也是规模最大的中渭桥外河口仓;被突发的大火所焚烧之后。正在家中与门客会宴、歌舞作乐的窦孝谌,几乎瞬间从醉意中惊醒连滚带爬狂奔而至。
作为自北朝沿袭至今的后妃/外戚大姓,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市)窦氏的族人;窦孝谌的家系渊源,甚至可以上溯到高祖的夫人,太宗诸子的生母窦氏。沿袭到他这一支,也就剩下一点门荫。
曾任秦王府司马、两朝太常卿的父亲窦诞;将身后门荫的大多数资源,都留给兄长窦孝慈。因此,窦孝谌能够得授九寺五监中,相对清贵之职的司农寺少卿;还是仰赖了他有个出色的好女儿。
在诸多良家闺媛的入宫选秀中,成为今上第八子相王旦宠近的选侍;这才例行泽及家门,让他受任为司农寺少卿之一。当然了,作为外戚后族出身的诸多窦氏族人之一,他也同样颇有自知之明。
自家的才具并不算出色,就是仰赖了女儿的光泽;来做这个太平官的。因此,他在任上基本是奉行与人为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有无法回避的公务,就请教供养的幕僚或是交给老道的部属。
这才能安稳无事的躲在长安,享受富贵安逸;而不是“有幸”随驾去东都,面对风波诡谲的朝堂;当然了,对于留都监国的太子种种作为,他也是保持了足够尊崇和谨慎,但还是架不住出事。
要是往日的河口仓失火也就罢了;里面其实没有多少储集,以他无为而治的态度和做派,最多受些申斥和罚俸而已。但现今却完全不一样了,河口仓内刚刚转运来山南、剑川、河东各道的粮秣。
为了备战吐蕃和操训新军所需,相继储集的将近十万石的米麦刍豆草料,正好就寄存在常平署的名下仓房,等待进一步的拨付和调运;结果就这么被付之一炬了,这可是天翻地覆的莫大干系啊!
尤其是当他再度得到禀告,奉命搜寻现场的府兵,在一处仓窖附近,相继找到了足足二十多具焦尸;其中更有疑似他所仰赖的亲信干员,常平署左丞顾元洲的身牌等遗物时,更是失魂落魄起来。
因为,这也意味着这起极其严重的火灾事件,并非是通常意义上的渎职或是过失导致的结果;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大阴谋和破坏事件,这可比什么玩忽职守或是松懈怠慢,更加惨烈得多的下场。
同时也意味着东都朝堂上,如火如荼的政争侵轧,也要顺势波及到,在监国太子和诸位堂老维持下,还算安稳一些的长安之地了。虽然,身为司农寺少卿的窦孝谌,很可能因此摆脱大部分罪责。
但同样也有更大的可能是,被卷入帝后二圣之间,帝后与诸多外臣之间,帝后与监国太子之间;令人无所适从、诡谲莫名的风波中去。稍有不慎就是个人粉身碎骨,还祸及亲族家人的惨烈后果。
他可还记得不久之前,恶了天后的前任周王(李显)妃赵氏,是如何在被迫废弃之后,被活活折磨死在幽闭之所。更何况如今仅仅是相王(李旦)侧妃的女儿窦氏呢?他一时间俨然失去了方寸?
哪怕随行的属下对他通禀,京中全权负责此事的人选已抵达了现场,并开始扣拿和盘查、询问相关人等,却依旧还在患得患失中,没能回过神来;直到失魂落魄的他也被人架起,带到对方面前。
下一刻,满脚污泥和黑灰,身上已经湿透了的窦孝谌;这才像是回神过来,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对着来人哑声宛求道:“狄大丞、狄大丞,竟然是你来了,那接下一切事情便好办了。”
因为,来人赫然是如今东宫中颇为炙手可热的内臣,也是右相张侍中看好的能臣干吏;举荐为大理寺左丞兼署理京兆府的狄怀英。而仅在他署理京兆府半年多时间里,敢于大刀阔斧的革新汰弊。
令京兆府及城内的长安、万年两县,长期萎靡不振、人心患乱的局面为之一振;更是籍此清理和破获了至少数十起的陈年旧案,在京师之内俨然是名声鹊起;还擒获多伙混迹胡商中的异族奸细。
其中就有出自吐蕃当权大相论陵钦,身后噶尔一族的重要族人颂达难。此人伪做是来东土传法的西域番僧;精通佛法和文辞、辩才诸理,以讲经论道为名寻访各处寺院,混迹在长安城内长达数载。
不但闻达于富室、宦门之家,而被屡屡被待为上宾;甚至还收了几名拜在门下的中土弟子。结果,据说就在甫见面不久,就被这位狄怀英所识破;当场设计让他露出了破绽和把柄,就此落入法网。
因此,一贯和善示人的监国太子,也不免在诸位堂老面前,难得动了厉声;下令要将这些藏匿眼皮底下的蛇鼠之辈,彻底的连根拔除。为此,东宫诸率卫士尽出大索全城,还牵连到好些宦门贵家。
以至于长安市井中,都传出了小儿歌谣:“狄大公、狄大公;日断人来夜审鬼;魍魉魑魅皆见愁。”。尽管如此,京中的诸多权门贵家,同样也看好这位俨然被视同为,日断百案张侍中的后继者。
包括窦孝谌在内的好些门第,都动过念头将女儿许嫁给他,并且搭上一大笔丰厚的嫁妆。就算窦孝谌没有适龄的女儿,也可以从同族中认养一个,然后,就此搭上监国太子的门路,也不失为后路?
反正窦氏一门和宇文、杨氏、独孤氏等一般,都是同出后妃、外戚世系的家们;最不缺少的就是从小调养和教导长大的闺阁之女;由此广结姻亲的同时,也籍此维持着朝堂之外的历代富贵不绝。
只可惜的是,都被这位狄怀英给婉拒和谢绝了;因为,据他所言在河东太原老家,早有一位从小定下婚聘的妻室;彼此早就相熟相知多年,实在不敢有所辜负……但他的现身,也意味着某种转机。
许是那位监国太子,不欲此事过度扩大的信号?若能将此事定性成外域敌国的破坏,那就更妙了。因此这一刻,窦孝谌毫不顾尊卑和避嫌的趋上前去,继续大声喊道:“狄大丞,可为我做主啊!”
然而,一身绫纹绯袍、交脚黑幞的狄怀英,却是有些意外和错愕的看着这位,蓬头披发浑身湿透,突然冲上前来的司农少卿;冷不防就被他拉住袖摆,而占了一大片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的湿痕。
与此同时,雨中停在外间空地上的一辆马车,也在远远旁观着这一幕,略有些滑稽意味的闹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