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烛橘光满,雅室书卷香。
小蛮也寻了胡凳坐下,静听覃湘楚欲言之事,云髻右侧、一支银步摇在烛光下巍巍颤颤。
覃湘楚略一沉吟,便将近来知悉的、崔府被围的前因后果,向小蛮细细说了。比之小蛮从崔琬口中得知的情形,更多了些令人发指的细节。
譬如崔曒如何在太微宫受元仲武轻慢,又如何在元府夜宴中遭元载言语相逼……这些不为人知的内情,也唯有祆教布设在太微宫、颍川别业中的眼线,方能行险探知。
甚至于元载派去围堵崔府的英武军卫卒人数、家仆护院的名姓,也以粟特文写在葛、麻布条上,暗暗传至覃湘楚手里。因而,若论对太微宫、颍川别业的了解,祆教上下也只有覃湘楚知道的最为详尽。
覃湘楚声音不大,但在风软虫鸣的静夜里,却好似珠溅玉盘,字字清晰、句句分明:
“……前番我祆教费尽手段,才将王缙赶回长安。谁知前门驱虎、后门进狼!那奸臣元载竟以三子娶亲为借口,跑来洛阳,接替王缙去争那‘如水剑’……显然,咱们低估了元载、王缙之流的谋划与野心。
他二人嘴上冠冕堂皇,欲为圣人道统、为社稷安宁收此神兵,其实是存了‘结党诸臣、架空天子’之心。想要借‘如水剑’风闻、笼络收买朝臣,将朝廷攥在股掌,以挟制天下藩镇、州府。一旦奸计得逞,届时便是圣人,怕也只能顺他二人之势、才能有所作为。
我中土祆教虽不比道门正宗,却也容不得这些奸臣权宦胡作非为,妄图学那霍光、王莽,颠倒了‘君君臣臣’的本分。是以之前才与太微宫王缙明争暗斗,抢着寻那‘如水剑’的下落。非为剑也,只是不想叫这神剑落在居心叵测之人手里。”
小蛮虽是外邦女子,但在义父庇护下时、却也读过不少关乎中土的经史典集。是以对史中所载不臣之徒,皆心生鄙夷:“那‘蓟州之乱’不过平息数年,这元载、王缙之流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欲祸乱朝政。如此不臣行径,与东周齐桓、汉末曹操等人何异?”
覃湘楚连连颔首,深以为然道:“初时覃某人也不信。可近来才知,那元载竟与王缙合谋,在长安、洛阳两京之地散布谣言。说太子殿下受李长源蛊惑、欲“借剑夺权”,弄得两京朝臣多有不安,这才将太子与李长源逼走。
是以这次‘神都武林大会’,大半已落入元载掌控中,那河南府与香山寺、不过是明面上的筹划之人罢了。是以覃某人才向王教主和其他护法兄弟建言,祆教亦当派些武艺精绝之人,去那四方台上一试身手。不为夺剑,只为打下一些元氏鹰犬,好叫元载即便费尽心机、也只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小蛮听罢,美眸一亮,忍不住拍手赞道:“天极护法此计甚好!似这般光明正大的阳谋,即便元载明知我祆教刻意为之、也只得出手硬接。至于输赢,那元载自是要比咱们更要在意……”
覃湘楚见话已至此,终于面色一正,拢手作焰道:“霜月妹子,老哥哥絮絮叨叨、说了这一箩筐的话,只有一事须讨你个态度。”
小蛮也知说到了关键处,登时还礼道:“天极护法无须客套,只要对我祆教有益、且能遏制奸相元载野心之事,小蛮绝不敢推辞!”
覃湘楚神色微松,接续又道:“教中现下情状,霜月妹子想必亦有所察觉。王教主算是‘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做了代教主。
但他本就醉心医道、又无雄才伟略,教中弟兄虽皆敬之,却无多少畏惧之心。而几位护教法王,虽也有智计卓越、武艺高强兼雄心壮志者,偏又叫人难以心服口服。
是以覃某人询过众人,虽皆同意此法,却是无人肯挑头前往。便是覃某人,也自觉威不足以服教众,恩不足以聚人心。因此我等说来说去,皆觉唯有‘圣女’才是众望所归,可令阖教上下心悦诚服、绝无二话。
故此,两日后的‘神都武林大会’,还须霜月妹子再以圣女身份、统率教中好手,去那‘神都武林大会’上与天下英雄一决高下。届时百合卫皆随行而往,以护霜月妹子周全。”
小蛮听完这番说辞,不禁心中凄凉:
果然圣姑一走,教中许多护教法王、传教圣使们,便开始暗中各立山头,拉帮结派。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其实已在各行其是。而代教主王冰、根基本就不如诸多护教法王深厚,自无法有效统管约束。
因而,天极护法覃湘楚所言“难以服众”云云,也不过是文过饰非的托词。祆教教主一职、虽看来诱人,可非但王冰志不在此,便是覃湘楚本人、其实也是兴致缺缺。可偏偏属意教主之职的,又德不配位……
覃湘楚见小蛮脸色变幻、笑意全无,也知众人此事做得委实有些过头。心中有些惴惴,便不敢再瞧小蛮的眼神。
烛火跳动,室中无声。一种叫做尴尬的东西、仿佛熏香燃起,在书房内越积越浓。
小蛮忽地抬眸,语笑嫣然道:“既是‘众望所归’,小蛮若是不应、岂非不识抬举?此事便由我挑头前往。还请天极老哥转告王教主并其他护法,尽快将随行的好手名录抄一份给我,好叫小蛮心中有数。”
原来,就在方才小蛮如坠冰窖之时,忽然想到杨朝夕身负师命,必会去那“神都武林大会”登台打擂、争夺神剑。而自己其实早便打定主意,要赶去那里观战。此时教中既有此意,她何不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至于最后能拦下多少元氏鹰犬,只须尽心竭力便可。
覃湘楚一听,竟从椅子上跃起,拢手作焰、大喜过望道:“圣女深明大义!天极护法再拜以谢!”
小蛮也站起身来,正要告辞。却听窗外一阵喧嚷,几只火把晃晃荡荡、向这便飘来。
打头一人似是府中管家,远远便向书房叫道:“老爷、老爷!大事不妙!后院柴房那里、闯进来四个黑衣蒙面人,和府中几位贵客打起来啦!”“柴房?”覃湘楚一愣,显然还没缓过神。
“不好!应是那齐云庵的尼姑打上门来了。咱们速去!”说话间,小蛮绣履一错,便已踏着书案、撞开窗纱,飞身跃出。
覃湘楚也不迟疑,紧随其后、腾跃而起。两人一前一后,不过几息工夫,便消失在管家视野中。
东天欲曙,青云泛白。
却说镜希子唐娟与月希子覃清、师姊妹二人彻夜长谈,至鸡鸣方才囫囵睡去。
然而眼眸才阖上不久,唐娟便发一梦。梦中却见方家宅院中空无一人,自己满院叫喊、皆无人回应。鬼使神差跑到后院井台旁、向下一瞧,只觉浑身寒毛登时炸起:
满院主仆尽被填在井底,残躯断臂间、小小的方子建盘坐其上、仰天嚎哭,声音撕心裂肺,叫人肝肠寸断……
唐娟登时便被惊醒,才发现自己一头冷汗、喘着粗气,依旧觉得惊心动魄。而对面榻上的覃清,呼吸匀称悠长,连梦呓都带着几分甜蜜,却不知做着什么美梦。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城中晨鼓隐隐传来,给人以无限希冀。
唐娟不忍扰了覃清好梦,当即蹑手蹑脚,套了裙衫,趿上绣履,便闪身出了居室。
一径沿着回廊,便往前院大殿行去。却未见到师父元夷子,也不知是早早出了观、还是尚未起身。因心中着实挂念着孩儿方子建,便匆匆向今日当值的知客女冠道了别。旋即脚步飞快,直奔城北而回。
洛水萦波,苇丛翻浪。
一轮朝阳打碎在洛水上,散入波涛,浮光掠金。
唐娟无心赏景色,只匆匆一瞥、便从新中桥上急走而过,旋即向右一转,直往铜驼坊南门而入。
雅文
方家宅院乌头门已然打开,值夜的家仆端着一盆洗脸水、出得门来,便要扬手泼出。忽见少奶奶唐娟火急火燎从外间赶回来,也不看他、闷头便入,想要收手,却已然迟了。
唐娟见势不妙,应变也速。忽地一个腾踏,竟似“旱地拔葱”,平地跃起五六尺高。绣足在左面院墙上一蹬,身形便又蹿起三尺有余,旋即轻轻巧巧、躲开了洗脸水,跃入院中。
院中一切依旧,唐娟才放下心来。抹去额上鬓角的热汗,便往后院绕去。
往常这个时辰,方子建必还在榻上呼呼大睡,若非她这个做娘亲的百般哄劝,是决计不肯早起读经的。
然而今日大早赶回宅院,来到她与方七斗居住的东厢房外时,却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方子建竟已衣衫周整、立在房前,双眼上还蒙着块红紫色的香帕,正与几个衣饰华美的陌生女子玩着捉迷藏。藕白圆润的小手、不停地在晨曦下挥动,口中发出欢快的笑声。
唐娟顿觉不妙,杏眸里显出少有的凝重,冷声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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