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树冠如盖,重檐翼飞张。
洛城东南,颍川别业,某间阔大的茶室内,天使刘忠翼盘膝而坐,左手撑着茶案,右手挥勺不辍,将一盘酥山挖得只剩下小半边。
身下茵席松且软,眼前冰鉴雾生凉,别是一番惬意滋味。一旁更有侍婢翠襦掬雪、红袖添香,看得刘忠翼垂涎三尺,双目放光。
元载坐在对面,一面小口品着酥山,一面淡淡盯着狼吞虎咽的刘忠翼,笑而不语。直待他热汗尽去、满口流酥,才微微抬眸,向身旁侍婢使了个眼色。
这侍婢纱裙半透、罗襦轻开,娇躯好似玉山凝脂,“嘤哼”一声便摔进刘忠翼怀中。柔荑无骨、捧着一方玉帕,凑上刘忠翼的嘴角,徐徐为他擦去果屑奶酥。身上新扑的脂粉香气、无孔不入钻进刘忠翼的七窍中,激得他一阵颤栗,险些便要当场失仪。
元载轻咳一声,停勺笑道:“刘公公夙兴为公、车马劳顿,这一路上辛苦啦!”
刘忠翼登时一个激灵、元神归窍,忙叉手行礼道:“圣人垂爱既久,惟效死以报尔。且下官所为、皆职分所在,如何敢言辛苦!”
元载又是一笑,转入正题道:“那么刘公公再入神都,又是为何人宣旨而来?不知本官可否从旁略助一二?”
刘忠翼知道自己虽奉圣命而来,毕竟住的官驿、骑的官马、乘的官船,一路行踪必然瞒不过朝中这些权臣世宦。是以也不隐瞒道:
“下官先去了紫微城,将圣人谕旨奉至太子殿下驾前。尔后还有一道口谕,须寻到长源真人、方可传示。今日登门叨扰,也是想请元相助下官,打听一下长源真人、如今在何处挂单。下官传过圣人口谕,便须赶回长安复命。”
元载听罢,眉毛微挑,心中暗喜。捋须笑道:“刘公公光临寒舍,本官欢喜还不及,何来‘叨扰’之说?若京中无甚急事,不妨多住几日,好本官略尽地主之谊。至于长源真人,听闻他近来时常出入东宫,难道刘公公入紫微城时、没有撞见么?”
刘忠翼笑容一僵,眼珠子转过几圈、将晌午拜见太子殿下的过程,又细细回想了一遍。登时想起炎炎烈日下,那五匹纯白的“皎雪骢”后、竹帘深掩的车辇中,确似有一道模糊人影。便连太子殿下出来接旨、竟都岿然不动,全无下车相见之意。
只是那时他已苦等了近一个时辰,忽见太子殿下车辇驶来,一时心中欣喜,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此时经元载提醒、陡然又想起此事,那还猜不出那人身份?敢于太子同车而行者,放眼朝中诸公,怕是也只有这位“白衣山人”李长源了!
一念至此,不由妒恨交加。心中却已打定主意:待回到帝京长安后,定要将此事添枝加叶、详禀于圣前,叫这个长源真人好好吃一顿排头!
元载看他面色变幻,知道自己方才一句已然奏效。当即又若无其事道:“许是长源真人恰好出了东宫,寻哪一观道士炼药论经去啦!这事倒也容易!本官这便着府中仆婢出去打听,一有讯息、便向刘公公通传,如何?”
刘忠翼这才眉开眼笑,端起一碗乌梅绿豆饮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干,起身向元载叉手行礼:“如此、便有劳元相啦!他日圣前,敢不夸元相慷慨?下官这便去景行驿馆落脚,静候佳音!”
说罢,便要告辞离去。
元载见他惺惺作态,不由心中暗笑。当即也不戳穿,只是作出一副焦急模样:“刘公公若连顿家宴也不曾吃、便挥袖而去,若叫朝中诸公知晓,岂不要是责难本官慢待贵客?
快快坐下!餐食已在厨下制备,先教府中侍婢、为刘公公献艺一番。若得刘公公嘉许,本官另有赏赐!刘公公也不必去那驿馆、便在本官府中住下,往来说话、岂不更方便些?哈哈哈!”
众侍婢听说有赏,登时眸光明亮。顷刻便莺莺燕燕、围在刘忠翼身侧,奉茶斟酒、捶腿揉肩,无微不至。胆大些的、已贴在了刘忠翼胸前,哄得他连魂儿都不知飞去了哪里。
刘忠翼也不再拘谨,一双急不可耐的手、登时毛毛躁躁扯开了怀中侍婢的披帛。厚唇咧开、门牙焦黄,便向侍婢粉藕似的脖颈凑了上去……
元载悄然起身,嘴角勾起一抹蔑笑,自顾自出了这茶室,将愈发浮靡的娇嗔声,轻轻关在了门中。
彤云漫卷,晴峰一线。
立在新中桥上远眺,右面宫墙高耸,左面屋脊嵯峨。粼粼细波自脚下生出,浩浩荡荡向西涌去,将夕光打碎成无数片金黄。
杨朝夕出了永泰坊,便向北而行。心中经历了短暂的天人交战后,终于打定主意,先去寻师父。
那刊明了姓名、赏格的《两京头资榜》上,除自己外、熟识之人中,唯有师父李长源与圣女小蛮,已经被刺客惦记上了。若不尽快提醒两人多加防备,只恐昨日熊苍被害之事、还将重演!而两人不论谁有什么不测,都绝非他心中所愿。
是以踌躇再三,杨朝夕还是决定先将此事禀明师父,再折回宁人坊覃氏旧宅、去找小蛮。
毕竟师父独来独往惯了,身边莫说是帮手、便连个服侍的小道童也没有。若那刺客趁师父心无二用、行功练气之时出手,即便被他反手打退,但那行遍周身的阳元之气,也必会如脱缰野马一样,在他丹田经脉中胡乱肆虐,造成难以恢复的内伤。到那时,刺客只须折回来补刀,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反观祆教,几大护教法王、十几位传教圣使的本领武技,绝非寻常江湖侠客敢去招惹。小蛮回到祆教、自有教中兄弟护持,刺客一时半刻想要出手,只怕也很难接近她。是以相较而言,小蛮性命当暂时无虞。
这般想着,杨朝夕徐徐踱下了桥。欲往圣真观走上一遭,好问一问借宿那里的公孙观主、可否知晓师父下落。
眼前数丈外,便是承福坊、玉鸡坊的夯土坊墙。许多枝叶漫出墙外,在暮色里招摇。
而自己现下身处的洛水北岸,两侧芦苇茂密葱茏、竟已长到齐胸高度!河风拂过,沙沙作响,好似深秋木落、静夜雨声。
正陶醉间,杨朝夕双耳一动、瞳仁骤缩,承影剑不知何时,已握在了手上。
身体擦着芦杆苇叶的窸窣声、骤然从四面八方响起,顷刻便至左近!
七道黑影携着银光、同时窜出,直奔他周身要害!
其中一人断喝道:“竖子!纳命来——”
黄尘弥漫,四蹄翻飞。
两骑赤霞骝、踏过长厦门大街,过了康俗坊,便向西一折,直奔宁人坊而去。
马上一男一女,男子风姿非凡,女子纤柔绰约。蹄声奔得很急,仿佛逃命一般,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不多时、一男一女已勒住马缰,停在在覃氏旧宅前。府中仆从识得两人,忙自阍房而出,接过马缰绳、便牵向侧门马棚。显然对这差事,早便习以为常。
男子微微收步、垂手躬身,让女子走在前面,自己则亦步亦趋、缀在后面。身形虽稳,却眼神闪烁、双臂微颤,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兴奋。
两人绕过崇屏,顺着石径,直奔正堂而入。只见正堂内椅凳齐整、桌案俨然,一只不起眼的熏炉丢在墙角,冉冉烟雾透出、香气袭人。只是堂内,却空无一人。
女子秀眉微蹙,转头便道:“李少辰,王教主何在?既火急火燎将我召回,自己何故却不现身?”
布善使李少辰双袖一颤,忙拢手作焰道:“霜月护法在此稍坐!这个时辰,教主他们应当是在房中用午斋……卑下、卑下这便去请!”
女子正是祆教圣女、霜月护法李小蛮,见李少辰这般说,倒是不疑有他。便就一方月牙凳上坐下,想起昨夜欢好,不由怅然若失。
忽地鼻翼歙张,似乎嗅到什么异样,才又抬眸道:“慢着!”
李少辰一只脚已跨出门槛,忽听得小蛮叫她、顿时身子一僵。几滴冷汗已从头上沁出,顺着鬓角徐徐滑落。正待转身回话,却听小蛮接着道,
“今日炉中熏得什么香料?这般浓烈,似从不曾闻到过……”
李少辰转过身来,不敢去瞧小蛮,只是拢手恭声道:“禀霜月护法,卑下也是听府中仆婢说、这是天极护法大人新进的一批香料,唤作‘迷迭香’。制成香丸一烧,不但能驱蔽蚊蝇,还能安神醒脑。便取了些来、给教中兄弟们作驱蚊之用。”
小蛮微微点头,似已沉醉其间。正当李少辰旋踵之时,忽地又道:“不对……还有些酒浆的甜香,还有些、像是那西域百合的香气……”
李少辰看她已显出醉态,忙扬起袖子、悄悄将冷汗抹去,小心翼翼回道:“据说……据说这‘迷迭香丸’须以酒浆调和、揉搓成团,方可、方可令药力与香气全然释放出来,驱蚊之效更胜艾蒿……”
不待他说完,小蛮已懒洋洋甩了甩手臂,示意他快去请教主过来。李少辰这才如蒙大赦,拔步便走,顷刻不见了身影。
小蛮枯坐堂中,渐觉浑身绵软,四体乏力,倦意也仿佛潮水般、从四肢涌向脑袋。于是勉力支起双臂、托住两腮,却忍不住打起瞌睡来。不到盏茶工夫,终于趴伏在桌案上、昏沉睡去。
这时,三道身影出现在正堂门外,中间领头之人、竟是曜日护法张松岳!
左右跟从的、一个是地维护法叶三秋,另一个便是去而复返的李少辰。
三人一入正堂,当即将门窗闩死。然而天光依旧穿透格栅与薄纱、照见三人背脊,又在他们身前拉出瘦长且稀薄的影子。影子覆在小蛮恬静无辜的脸上,暗淡了圣洁光芒,令李少辰心头、终于涌起一丝不忍与后悔。
三人不发一言,蹑手蹑脚地、向小蛮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