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门外,熏风卷着温热,灌入脖颈之中。
吊桥附近,还有未及收回的箭矢,杂乱地没入泥土、扎在树干上,只留下瑟瑟的箭羽。一摊摊血渍渗入桥面木板、官道尽头,皆是昨夜激战的痕迹。
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领着二十多个坤道,一路出了长厦门。瞧着许多刀劈剑斩的痕迹,想象着昨夜一番惨烈,皆是默不作声。
一些宿卫脸上身上、显然还带着擦伤,照旧还在城门值守,行动却不似往日灵活。见这群道姑竟拖着一只板车,板车上还用粗缯布苫蔽着一团硕大的东西,俱都警觉起来。
一个宿卫还通些礼数,拱手问道:“不知道道长运送何物出城?可否容我能一观?”
佟春溪面无表情,随口道:“祭品而已。差爷职分所在,想看便看看!”
那宿卫却也谨慎,又唤来两个同伴、合力将绳索松开。又把那东西掀开一角,当下双腿一软,跌坐在泥地上,直吓得魂飞魄散、半晌无言。
一个同伴先缓过神,附在那宿卫耳边嘀咕了几句,那宿卫才惊疑不定地点了点点头。旋即起身、拍拍灰土道:“道长为民除害,可钦可敬!弟兄们放行便是。”
其他宿卫听罢、陆续应下。他们倒也仔细,逐一查验过度牒后,才放佟春溪一行出了城关,径直向罗柔的坟茔寻去。
罗柔下葬之时,佟春溪哀伤过度,并不曾亲身前往。此时陌上草薰,风和日丽,看着生硬的碑石铭字、以及野草渐盛的坟丘,她只觉头脑发胀、眼眶温热,胸口如堵着一团物什。双手在墓碑上摩挲,滚烫的液体扑簌而下,浇在碑面上,洇出一道道青灰的痕渍。
风夷子许梅香、雪夷子丁陌娘等一众坤道,静立两侧,默致哀思。脑中全是那个性情直率、最好打抱不平的水希子,如今早躺在冰冷的墓穴中,阴阳相隔,腐身化土……
佟春溪哀痛片晌,忽起身抬眸、眼中泪痕却已蒸干:“提那禽兽过来!”
当即便有四五个体型颇为健硕的坤道,合力将那板车推至近前。接着松开绳索捆缚,又将把手一翘,那小山包似的虎头便“咕咚”一声,重重砸在罗柔墓前。地面震颤之后,登时腾起一团黄尘。
佟春溪当先拔出长剑,行至虎头前,悲声叫道:“柔儿!为师将那凶徒首级带过来啦!今日便当着你面、将这禽兽斩作碎肉,助你消去怨念!”
只听“呯!”地几声鸣响,那剑便正正斩在两耳之间,破开一道道深邃的伤口。不多的血水渗出皮毛、很快将伤口填满,引来蝇虫驻足。
随即,许梅香、丁陌娘等坤道亦纷纷拔剑,先后斩向虎头。有的戳眼、有的断须、有的截耳、有的削鼻……随着众道挥剑斩毕,笼在她们脸上的阴霾,便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而那虎头早已是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坟茔前腥臭弥漫。更多的蝇虫闻腥而来,“嗡嗡哄哄”,宛如灰云缭绕,瞬间将虎头覆盖……
太微宫西北隅,有一处略显破败的屋宇。
窗棂上贴附的绢纱,年深日久、已脆成薄灰。风涌而入,瞬间便将窗纱扫得七零八落。唯有柔韧的蛛网,还牢牢粘在棂格间,替窗纱阻拦住些许光尘。
月上中天,银光洒彻,沉寂许久的屋宇,瞬间被一阵脚步嘈杂声惊醒。
“嘭!吱呦——”
一只粗暴的官靴、踏中门锁,那铜绿色的一团应声而断,两排门扇登时便被冲开。月下灰尘弥漫、许久才散,只听一道掩着口鼻的声音不悦道:“此处当真通往那地牢?”
旁边一个身着皮甲、手执长戟的宿卫恭声道:“回禀元大人!千真万确。王宫使亲自交代过的,绝不敢轻慢大人。”
那掩着口鼻之人,自然便是元仲武。身后“巴州双杰”,像是两张狗皮膏药,贴身护卫,须臾不离。
三人站在门外,急不可耐地催促着眼前宿卫,要他们快些将屋宇内杂务腾开,好寻了暗道、直达那处私牢。若非嫌此处尘嚣弥漫,三人几乎便要冲上去、一起寻那暗道。
一个时辰前,元仲武还在长夏门盘桓。他命“巴州双杰”缠住曜日护法,与王缙手下锁甲卫一道,合力将之擒获,便当做了大功一件。
待押着这传言为“祆教第一高手”的曜日护法入城,却见城中早已是鸡飞狗跳,四处都是锁甲卫在走街串巷、捉拿祆教“圣女”。
元仲武唯恐天下不乱,便丢开那曜日护法、与“巴州双杰”趁夜闯入修善坊,在祆祠附近闲逛,想要亲眼看着“圣女”被捉,再一睹那倾世容颜。据说祆教圣女,不但个个美若天仙,且均是未经人事的处子。若能一亲芳泽,岂不比长安平康坊的风尘女子、更有一番滋味?
元仲武这般想着,偏偏事不遂愿。直等了大半个时辰,竟连只母狗都没瞧见!
待他气咻咻赶回太微宫,才知捉回的祆教妖人,皆被王缙关进了私牢之中。此时正紧锣密鼓、连夜刑讯,要从这些妖人口中,抠出些有用的消息来。这些刚捉回不久的祆教妖人,除了曜日护法、还有不少祆教头目。更有几个疑似“圣女”的教徒,被单独捆起看押,看来是被王缙当成了钳制祆教的一大筹码。
元仲武喜出望外,便直接寻到了王缙:“王世伯,方才小侄一出马,便将那‘祆教第一高手’曜日护法捉了回来。世伯可要记小侄一功啊!”
王缙呵呵不语,心知此子素来骄奢淫逸、无法无天,此番过来,定有所图。
果然,元仲武见王缙打了个哈哈,便没了下文,终于本相毕露:“王世伯,小侄听闻你捉住了祆教圣女,却为何还在此愁眉苦脸?若有何为难之事、交给小侄便可,定给世伯办得漂漂亮亮!”
王缙一阵头痛,本来被祆教强行破城而入、已是恼怒异常,又接连捉了四个“圣女”,更叫他哭笑不得。见元仲武这等纨绔问起、便顺口说道:“本官是捉了‘圣女’,可不是一个、而是四个。听各门回报,还有五个‘圣女’潜逃在外,却不知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元仲武一听,登时来了兴致:“世伯勿忧!这有何难?那四个‘圣女’交给小侄来拷问,包管天亮之前,便能分出个真假!”
王缙眉毛一耸,便已猜到这元仲武定然要用那等无耻之法,将四个“圣女”验明正身。不过此法,也只有这个纨绔子弟来做、才不会惹出事端,于是便故意含糊道:“交给你也可。只是这几个‘圣女’还有用处,却不可闹出人命。”
元仲武得了应允、浑身舒泰,转头便甩开步子、出了王缙那银杏院落。
一旁“巴州双杰”中的九尺瘦子白杆杆,大惑不解道:“元公子究竟有何妙法,竟能一夜定真假?”
元仲武邪笑道:“嘿嘿!欲辨圣女真假,简直易如反掌。只需将四女置于榻上,待本公子提枪纵马、挨个试去,自然便能见分晓!”
白杆杆凝眉一想,随即露出古怪神色:“呸!呸!呸!你们这些臭男人,成日便只想着这些龌龊事。哼!人家待会一定将那些‘圣女’的脸全划烂,免得她们把元公子的魂也给勾走了……”
五尺肉球王矬矬却是颇为意动,王公子吃完肉、剩下的汤汤水水便是他的。于是嘴角便不由落下一挂馋涎来:“元公子此计妙极,我王矬矬先谢恩哈!不过这‘圣女’若是货真价实,被公子一试,送回去也做不得‘圣女’喽!岂不可惜?”
元仲武翘眉一沉、佯作不悦道:“王矬矬!难不成你还想‘完璧归赵’哈?”
王矬矬听罢一愣,旋即猥琐的脸上、露出谄媚笑容:“卑下不敢!妖人便做不得‘圣女’,能给公子铺床暖被、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元仲武听罢,哈哈大笑。
地牢阴湿,暗无天日,到处充斥着刺鼻的腐臭气息。
这处太微宫私牢,便是洛阳河渠疏浚开始时,太祝洪治业在王缙授意下、隐秘开挖修成。凡公门不便出手弹压的民夫哗变,便由洪太祝出面,带着虎贲卫将挑头民夫抓回此处,或施以酷刑、断肢毁目,或杀一儆百、抛尸洛水。以至于民夫言及虎贲卫,无不噤若寒蝉。
如今这私牢的始作俑者洪治业,竟也被王缙一怒之下、关在了此处,生死堪忧。想想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洪治业被扔进一间单独的监牢后,只觉触手之处、皆是潮湿腥臭的烂泥。此牢便是在他一手主持下、修建而成。说是太微宫私牢,其实却深埋在洛滨坊地下,以便虎贲卫将捉回的“凶寇”塞入其中、再严刑拷打。
私牢距洛水不远,地势又低,故而长年阴冷潮湿。牢室东头有一条暗道,穿过两道坊墙、直通太微宫西北角。遇到比较重要的“凶寇”,王缙便会自暗道过来、亲自提审。只是这等“凶寇”,下场无一例外、皆被虎贲卫灭了口,尸身就埋在各监牢之下。时候一长,尸身腐败,那腐尸的臭气便穿透湿泥、逸散而出,憋在这地牢内,到处臭气熏天。
洪治业心知被关进此处,先是万念俱灰。想起曾被自己和虎贲卫埋在此处的几十具尸身,又不禁心底发寒、魂不附体!
求生的欲望一旦萌发,身体便会不自觉做出反应。洪治业一入监牢,登时大声哭嚎起来:
“宫使大人!下官追随你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呜呜!你不能这样对我啊,我帮你做了那么多‘脏活累活’……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若视臣如土芥,臣便视君如寇仇!王缙,这是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呸!你才是驴、一头自以为是的蠢驴……”
洪治业骂了许久,只有他的声音、在一片幽暗漆黑里回荡,显得诡异无比。一股股若有若无的凉意,拂过他的脖颈、后心、肋下、尾椎……冷飕飕的,仿佛索命的阴魂。登时令他毛发尽耸、不寒而栗!
恐惧如潮水般、从他双脚开始攀升,迅速没过腰身、脖颈,直至将他吞没。洪治业再也耐守不住这种煎熬,大叫一声、当即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私牢紧闭的铁门、竟轰然打开!几丛火把夹着数道人影,向私牢更深处鱼贯而入。
洪治业早被惊醒,却再不敢乱发一言。惟恐传到王缙耳中,自己便连最后一线翻盘的机会、都会失去。
借着那摇荡跳动的火光,一个个手脚被缚、高鼻深目的胡人,从他眼前依次掠过,显然是被捉回来的祆教妖人。想来王缙狂怒之下、再也无所顾忌,已对祆教公然出手。
直到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便是城府如他,也不禁心头一突:武侯张松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