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虽然不大,加上薄薄雾气,却足以将人的视野封锁在十米之内。
卓松焘、黄硕躺在雨地中,焦急地熬了半炷香时间,才看见数道身影迅速由远及近,穿蓑戴笠,出现在他们周围,先将他们绳索解开。
卓松焘抹掉额头和眉眼间的雨水,怒道:“朱师兄!杨师弟被道冲观抓去了!”黄硕也在一旁骂着“道冲观卑鄙无耻”的话,卓松焘却也发现有些不对,又问道,“咱们公孙观主为何不来?”青灵子朱介然却是摇摇头,一时无语。
尉迟真人神色复杂道:“玄同老弟半个时辰前到太微宫见王宫使去了,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救人要紧!你二人先随传宗子回取换了道袍、穿了蓑衣再来汇合!不管这些蒙面道士是谁派的,我等先去找一找道冲观的麻烦,再做计较!”
卓松焘、黄硕见情况如此,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便拱手行礼,跟着方七斗回去更换衣物。交待过两人,尉迟真人便将手一挥,青灵子朱介然便与弘道观道士一起,依令迅速转入建春门大街,向着东面绥福坊的方向疾行,数道身影片刻便又消失在雨幕之中。
卓松焘、黄硕两人跟了方七斗折返回弘道观中,却只有几个小道童留守道观,正要去吃午斋。方七斗也不寒暄,直接便道:“修文、修武,你二人去拿些吃的来,师兄几个吃过,便要出门办事。”两个小道童听完应了,便撒开脚步,往斋院那边跑去。
卓松焘、黄硕两人回到客房,才将身上湿透的道袍一层层脱下,扯动刀伤时,还是有些微的疼痛。好在方才躺在雨中,又湿又冷地冻了半晌,身上的伤口已被雨水泡得泛白,却没有想象的那么痛楚。
两人顾不了这许多,迅速脱完,又找来细麻布将头脸、身子囫囵一擦,互相上了点金疮药,便打开随身包袱,另取出一副道袍穿上。
这时方七斗也拎着两套蓑衣、斗笠进来,两个小道童用手捧着几块硬邦邦的黍子糕,递到他们手中。三人站着吃完,便套上蓑衣、斗笠,快步出了修文坊,左折向东、对准绥福坊的方向,扬腿奔行起来。
不多时便赶到绥福坊,负责坊门开闭的城卫,这时也没了踪影,大约是看见道士要打架,跑去报备上官去了。
三人径直入坊,到得道冲观门口,也无知客道人来迎。却见那观门之上,印着几个无比醒目的大脚印。喧哗吵闹之声,却已从里面传了出来,三人一刻不敢停,立即循声而入。
这道冲观供奉道尊神像的,叫做紫极宝殿,殿前香烟袅袅,却是空无一人,吵嚷之声是从后面传来的。三人顺着紫极宝殿一侧的小门穿过,只见一处宽大院落,四面栽满桑、槐、柘等树木,中间是一方青、白两色石砖铺砌的演武场,俨如九宫之形。
两拨道士正站在演武场中,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中间两个老道指指戳戳,言辞激烈,仍在争吵不休。
其中一个老道身上玄色道袍,脸上却是薄髯鼠须三角眼,便是太微宫中屡屡出言不逊的道冲观观主展不休。只见他色厉内荏、唾沫横飞:“……尉迟渊!你莫要欺人太甚!便是老道我眼热那‘公孙剑法’,你就敢说你没这心思吗!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修你的道,我炼我的药。今日竟敢打上门来!若不给个交代,你们一干师徒便都留下罢!”
展不休身边便是身形健硕的屠凉山等人,满脸凶戾,有的脸上还有红肿和淤青,想来是刚才已经交过一番手了。
另一个老道须发皆白,干瘦的身形却透出汹汹之势,便是弘道观观主尉迟渊。他冷冷一笑:“叫我们留下?你好大的口气!展不休啊展不休!虽然你素来跋扈骄横,但做事却还守些章法,我敬你也是一观之主,便不多与你计较。如今上清观几位道友在我观中做客,竟被你挟私报复、当街掳走!你眼中可还有盛朝律法么!”
尉迟真人身边青灵子朱介然、朝宗子连江平等人也是怒目而视,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架势。
展不休素来嚣张,此刻当着一众弟子的面,又撑起几分硬气来:“莫说老道未曾绑过那冲灵子!便是绑了、凭你也能来要人?须得先问问我这三尺长刃!”屠凉山等人听观主这样说,便纷纷将各样兵器挺了出来,就要开打。
尉迟真人冷哼一声:“不自量力!弘道观弟子听令,先制服这班狗豕道士!再仔细搜寻一番!”青灵子朱介然、朝宗子连江平等人也操起棍棒之类,准备冲杀一番。
这时一队甲兵鱼贯而入,皆身佩横刀、引弓持弩,将这演武场围得水泄不通。却是一名武侯听到奏报,立即集结了附近武侯铺内的不良卫,欲将事态先控制起来,防止发生杀伤血案。
只见这武侯按刀而立、声如响雷:“道士修道,本图个清净。今日却在此大动干戈!是要揭竿造反么?”
展不休脸上狠戾之色转瞬即逝,换作一副笑脸,几步迎了上来:“张武侯安好!我辈修道,恪守本分,平日只是诵经吃斋,对我盛朝兵士素来钦仰,也不曾怠慢过诸位军爷……”说到这里,却突然指向尉迟真人,“今日却是这尉迟匹夫挑衅在前!老道携一众弟子依律自行护持,请张武侯大人给我道冲观一个公道!”
尉迟真人怒道:“恶人告状,倒打一耙!你将我观中客人冲灵子放了,我便看在这位军爷面上,不与你深究!否则告到府衙,你掳人之事属实,便也敢叫嚣公道么!请这位军爷明断!”
这张武侯虽是武吏,脑子却也并不混沌,略一思量,便道:“掳人之事,我便通传洛府辖内的其他武候铺,必详查到底,将那被掳之人找出。只是虽事出有因,又各据其理,尉迟道长你既是听贼人呼喝、又无确凿证据在手,便该报与我们武侯铺知晓,万不该贸然闯人道庭、扰人清修。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让坊市之人看笑话么?”
尉迟真人这才一拱手道:“军爷说的极是。老道听得客人被掳,时间紧迫、又是一时激愤,才来要人。那客人是我一位故友的弟子,如今已被掳去将近一个时辰,若不速速去寻,恐有性命之虞!”于是又特意瞥了一眼展不休,“这个展老道素来狠辣、睚眦必报,这种事情又不是做不出来。劳烦军爷代为搜寻一番,若不在此,我便携了观中弟子出去再寻,若还寻不到,我便通禀王宫使大人,由他来做个公裁!”
张武侯见尉迟真人言辞激切,口中所言定有其事。但既做劫掳之事、偏又留下名号的,这等蠢贼却也世间少有,此事必当另有隐情。心中计较已定,便将手一挥:“你们几个,在观中各处细细查找一番、是否有藏匿之人。如若没有,便是还展观主一个公道了。”这些不良卫听了指令,大部分便四散开来,去各处搜寻去了。留下的一小部分仍围在四周,防止两拨道人再起冲突。
约一炷香时分,四散搜寻的不良卫便陆续回来,却都没有找到被掳走的杨朝夕。展不休便走出几步、怒意滔天:“尉迟匹夫!今日你无中生有、毁我道冲观声誉,便叫坊间信众如何再看我们!今日张武侯在此,你若不能交待,自今而后,咱们不死不休!”
尉迟真人见未找到人,心中越发烦躁,嘴下却无半分容让:“展老贼!你真是好算计!不知将人藏去了哪里,还在这里慷慨作态,真是应了你的名姓,真不知羞耻!”
张武侯见矛盾又激化起来,便是一声暴喝:“住口!事未见分晓,便要你死我活。当我们武侯铺的刀剑是泥捏的么?尉迟渊,此事终是由你而起,便随我去武侯铺走一趟罢!”说罢,五六名不良卫已抽出横刀,将尉迟真人围了起来。尉迟真人愤怒一哼,才扔下木剑、伸出手来,任由不良卫绑了,在张武侯押解之下,一径出了道冲观。
秋雨略小了一些,雾气也渐渐散开。张武侯领着一众不良卫押着尉迟真人,往附近的武侯铺走着。弘道观的其他道士缀在后面,虽不能上来阻拦,却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观主被官差带走。
张武侯听着后面杂乱的脚步声,转过头去,双眉一拧:“武侯铺行事,只抓祸首,不责其余!尔等若再尾随,便不妨多抓几个,待会问话的时候,反而更容易些!”
众道士被他这话一吓,都停下了脚步,尉迟真人也回过头来:“都回去!武侯大人是明理晓事之人,我不会有事。莫要多虑,寻人要紧!”
这时暝灵子卓松焘却走上几步,拱手道:“武侯大人!此事若细论起来,皆是由我上清观道士被掳而引起,尉迟观主并众道友只是受邀相助。事发之时,我正和冲灵子师弟在一处,只是贼众我寡、力不能敌,才叫贼道将师弟掳走。不如将我带去,当时情状,皆可详述。尉迟观主绝非祸首,还请武侯大人明鉴!”
张武侯听罢,点了点头,便向几个不良卫挥了挥手:“把他也带走!”然后扭过头去,不再理会一众道士。
弘道、上清两观道士便在街上站着,看着尉迟真人和卓松焘被张武侯他们押着、渐渐消失在远处街口,皆茫然无措,不知该何去何从。
许久,传宗子方七斗突然道:“咱们回去,从长计议。”众道士才垂头丧气地应了、转过身去,一道向西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