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柳和杨水芹正在往两排盘子里头摆蘸酱菜。
切得整整齐齐的、全都一般长短的葱段、葱白,白、青、红三色的萝卜条,橙色的胡萝卜条,一根一根,码放得整齐有序,看着十分漂亮。
再配上一碗炸得香喷喷的辣椒酱,简直让人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两妯娌都是手巧的,只见两双手掌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功夫,就把好几个白瓷盘子,都码好了。
李荞麦那边,也已经把最后一份儿鲶鱼炖茄子,从大铁锅里头盛了出来。
姜英秀帮忙端了鲶鱼炖茄子,往外头的一张张桌子上送。一路上那种鲜香的滋味,直往她鼻孔里钻,刺激得她越发的饿了。
沈春柳和杨水芹也纷纷端起来蘸酱菜的盘子和装主食的搪瓷盆子,往外头的桌子上送。
最后上桌的主食,是肉头头、香喷喷的红高粱米捞饭。
还有一份儿类似给孩子们吃的零嘴儿的主食,是烀土豆、烀地瓜、烀南瓜。都切了形状漂亮的小块儿,跟蘸酱菜一样单独摆了盘儿。
出来一趟撒嘛两眼,发现大桌子上似乎还有些空挡,看着不太满,李荞麦又快速炒了个清炒黄豆芽,最后的最后,还端出来了个甩袖汤1。
虽然杀年猪在杨树沟村是个大事儿,招待客人要尽量往丰盛里置办也是这里的习俗。然而,这一份席面的档次和规格,简直诚意满满。
哪怕办一场婚宴或者白事,也都尽够了。
等到姜老爷子盛情邀请了姗姗来迟的大队长兼村支书宋三斗、大队会计谢文华、民兵排长郭四槐,还有妇女主任彭春丽入了席,这场酒席,就算正式开始了。
孩子们欢呼雀跃,一个个都纷纷把自己干瘦干瘦的小黑爪子,伸向了酥炸胡萝卜丝儿丸子。这个过程中难免磕磕碰碰,甚至爆发几句争吵。
“哎呀妈呀,二愣子,盘子里还有那老些呢,你咋又跟我抢!”
“滚一边喇去,狗剩子,敢跟我这炸刺儿,信不信我把你的屎都打出来!”
“吵吵啥吵吵,再吵吵都给我滚出去!懂不懂点规矩了?没看到大人正说话呢,你们一帮小孩伢子瞎几吧吵吵啥?”
大人们也纷纷地伸出筷子,嘴上大声呼喝着、调节着孩子们之间的小小纠纷,手上却动作飞快。
眼疾手快地把躲在酸菜丝和细粉条的重重包围中的、差不多有三指厚、颤巍巍的五花肉块儿,一波又一波地往自己的碗里、和自家娃娃的碗里紧着倒腾。
这时候要是敢动作慢了,下一波可就没了!
姜英秀也跟着夹菜。
不过她在看杀猪的时候受了刺激,此时虽然闻着肉香,依然会条件反射地分泌出来许多口水,却实在没有什么胃口。
于是她的筷子就只专注地往嘴里扒饭,偶尔伸出去,也只是夹两筷子炝拌土豆丝,或者清炒黄豆芽。
只不过,大人毕竟是大人。他们跟眼睛都快掉到菜盘子里了的孩子们可不一样。
一边下手飞快地夹着五花肉,一边还有心思竖着半只耳朵,听着主桌上的动静。
毕竟这场超出常规的席面,有些不同寻常。
大人们更关心这份不同寻常背后的意义。
果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戏肉来了。
姜老爷子简明扼要地说道:
“乡亲们啊,我得跟大家说个事儿。唉,我老姜要对不住大家伙儿了。”
这么个开场白,迅速地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乱哄哄的酒桌,竟然一瞬间就出奇地安静下来。
姜老爷子脸颊有些发烧,不过他皮肤晒得太黑,其实看不太出来。
“唉!咱在坐的老少爷们儿,乡里乡亲的,也都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
养了儿女的都知道,这儿女都是债啊!
我家大闺女在城里的婆家遇到了点难事儿,具体是啥事儿,我就不废话了。
这谁家还没有个为难遭灾的时候,对不对?
总之就一句话,我大闺女的婆家,需要一百斤的细粮……
这不我家这大闺女,就回来娘家,苦苦地求到我们老两口头上了吗?
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的大闺女虽然嫁得有点远,但是那也是做爹娘的心头肉啊!
闺女有事儿,我们不帮也得帮!
我把家里刮地三尺,也就找出来拢共三斤多大米,四斤多白面……这距离一百斤细粮,差得还远着哪!
我嘴上这泡,一下子就起来了!你们看看,这嘴丫子这一溜圈儿都是!
我想来想去,俗话说得好,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这遇到困难了,个人家解决不了的,还得依靠咱们杨树沟村生产大队的社员同志们。
当然了,谁家准备的那点细粮,不都是为了逢年过节包个饺子啦、贵客来了下碗面条啦?或者就是给年岁大的老人、坐月子的儿媳妇、月窠里的孩子啥的补补身子的?
我们老姜家,也干不出来那没皮没脸的事儿,不能平白无故地跟你们要。
所以我就琢磨着,今年这年猪,大不了我们自己家不吃了,就都拿来换细粮吧!
唉!我这也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要不是这事儿出的太突然,我们也不至把这主意打到年猪上头来。
所以我说,实在对不住各位乡亲了!今年我们老姜家的猪肉,优先换大米白面,这样的细粮,挂面条也行。至于像苞米面或者地瓜、菜干之类的,一概都得靠后。
当然,也不是说绝对就不给换了。
只是,得先等到俺们老姜家凑够了大闺女婆家需要的细粮,才能再接受这些粗粮或者菜干之类的东西的兑换。
俺也知道,咱们村里大家伙儿也都不富裕,所以要在咱们村里凑够这一百斤细粮,还是有难度的。
所以,别的村子的乡亲们要是能拿来细粮换猪肉,俺也给换,也给优先。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姜福生没本事,对不住大家伙儿,这碗酒我干了!”
姜老爷子说完,把手里端着的一只素面蓝边二大碗举到半空,敬了一下大家伙儿,就咕嘟咕嘟一口气把这一大碗酒都给闷了。
姜老爷子的话,说得很客气很委婉,然而底下吃着酒席的众人,却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怪不得今儿个这酒席,不年不节地,居然这么丰盛了,原来姜老爷子是知道,自己要破了规矩,怕犯了众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