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介乎于召唤物与正常生命形态之间…”凡妮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腿,仔细观察着自己半透明的身躯,语气平澹地说,“用你能理解的方式来形容…我比你的须臾要更高级一些。”
须臾不请自来,她托着腮,趴在虚空中,好奇地打量着凡妮莎。
“比我高级,路禹,她这是什么意思?”
“放心,浸染在水晶巨人的联系被切断的那一刻便彻底终结,灾厄…结束了,我们还有一些时间聊聊,以及…一起看到最后。”说到最后,凡妮莎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眼神中的悲伤一闪而逝。
她转过头,微笑着注视路禹,仿佛在鼓励他说出自己的猜想。
路禹在凡妮莎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召唤物气息,过于微弱以至于他认为这是个错觉,此刻听她的描述,他愈发确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你并非完全的召唤物…你只是借用了召唤的形式亦或是渠道重现?”路禹好奇道,“虽然无关,但我还是想知道…凡妮莎…老师也涉足过召唤领域?”
“精灵的寿命很长,因此有闲暇时光钻研新的领域,当然,我对自己的学习速度也有一点点自信,因此召唤对于我而言是个没有太多挑战性的流派,尤其是在六百多年前。”
“不对…可如果凡妮莎前辈真的是召唤师,召唤神殿为何没有你,六百年前的你便已经预测到了未来可能会到来的复苏…”路路惊诧。
“我只是学着玩玩,自然没有对应的贡献,不奇怪。”凡妮莎轻笑道,“很高兴在数百年后看到可爱的后辈们为这条本以枯竭的河流续上了水源。”
“诚如你所说,被他以意识唤醒的我,如今正是以这种方式完成了暂时的复活。”凡妮莎说。
“暂时?”
凡妮莎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是却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尝试着挥动着手,似乎是想要调动魔力。
在接连失败两次之后,她尴尬不已,自嘲似地摇了摇头,而后闭上了眼睛。
与她降临时气息相同的力量开始浮现,庞大的光幕将三人与水晶巨人笼罩,那未完的记忆再次开始上映。
“看到最后…太过突然,她并未给予我萨耶尔最后时刻的记忆。”
“也可能…是故意没给。”凡妮莎喃喃。
萨耶尔成功了,没有人知道,这个在梅拉的故事中从未触碰过人偶制造的大魔法师完成了有史以来第一次通过人偶术更换身体部件,并且还是最为重要的心脏。
六百年后的今日,人偶师们仍在为更换器官后的突然坏死、腐烂而焦头烂额,对于“排异”仍无系统的论述,更无人偶师注意到,以魔法的手段进行治愈和补救,一切的救治成功均是在掷骰子,成功与失败一线之隔。
他们为了争论谁才是历史上第一个成功运用人偶更换器官的伟大先驱争执不休,学派之间甚至不惜互相抹黑,泼脏水,不惜在学术战场之外开辟出道德高地,指责对方推举出来的先驱品行不端。
看到萨耶尔为自己换心后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踉跄地站起身,以治愈系魔法愈合自己胸腔前可怖、血淋淋的伤口,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向凡妮莎身边的木桌继续改进浸染,路禹忽然笑了。
自私自利的愚者们争得头破血流之物在萨耶尔这样的人面前显得格外可笑,就像是舞台上拼尽一切逗弄观众发出笑声的小丑。
不再被心绞痛所折磨的萨耶尔虽然依旧受到老迈衰朽的躯体拖累,但行动速度却已经大幅提高,很快,受到反复阉割,被确认为安全的浸染再次受到了萨耶尔的阉割,在大量海鱼与野兔的帮助下,他最终确定了这是一版最为安全,凡妮莎绝不会埋怨、怪罪他,苏醒之后愿意活下去的可靠浸染。
也许是换心带来的信心提升,也许是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凡妮莎的笑脸,萨耶尔,这位传奇九阶以极其罕见的速度完成着一项又一项同时期魔法师想都不敢想,甚至连构思都不曾有过的神奇魔法。
为了创造出最为完美,能够经受时间考验的“信息接受传输中枢”,他利用现有的死囚反复测试,直至将梅利亚斯几个重要城邦的死囚实验成了人干,才最终为水晶巨人与蝴蝶填入了复杂到让路禹与路路看一眼便头晕的庞大“核心”之中。
这个驱动着两个造价高昂,独一无二人偶运行的法阵甚至配备了威力巨大的自毁纹路,一旦人偶部署的法阵检测浸染失控,他们将会坠入大海深处,陷入海沟之中,完成自爆,保证人偶由内至外不留下任何能够让外人研究的完整残骸。
尽管寻常魔法师根本无法窥见他魔法的精妙,但哪怕有一丝可能,他都不愿意把知识与经验留给他们——他对人类…不,对各族都不信任!
一个种族知晓、并理解一个超越整个大陆位阶魔法秘密的唯一后果便是这片土地会被无尽的战火所吞噬。
人偶改造极其繁琐,这让萨耶尔心力憔悴,这个时期的他步伐踏遍了周边大陆,一次又一次易名前往科来搜罗稀有素材。
整整两年,水晶巨人与蝴蝶终于成型,这是不换心的他绝对无法完成的杰作。
萨耶尔极其满足,他喝着从梅利亚斯买来的美酒,一直神色凝重,表情冷硬的他,这一刻皱纹终于舒展开了。
但是一转身,瞥见仍在沉睡的凡妮莎,萨耶尔立时站了起来,他像是被吓到一般,杯中酒尽数洒落地面,在意识到她仍在沉睡之后,松了一口气的萨耶尔脸上却满是落寞,喝酒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他把酒当着凡妮莎的面尽数倒给了圈养的野兔,把装酒的器皿洗干净收拾起来,不再触碰。
看到萨耶尔自己吓自己,凡妮莎抿嘴一笑,笑着笑着,她和光幕中的萨耶尔一样流下了眼泪。
他太苦了,他本可以不用这么折磨自己…
原本萨耶尔考虑的是让水晶巨人与蝴蝶合二为一,共同组成“信息中枢”,但在最后关头,他放弃了让两个人偶合体的念头。
“容错,必须要有容错!”萨耶尔坚定地说。
凡妮莎的知识、萨耶尔天才般的构思、当前时代素材反复提炼合成,这让两个人偶与他们的制作者一般拥有了超越时代的战力,但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对于萨耶尔而言,有风险则代表着凡妮莎复活的可能小一分。
萨耶尔修改了法阵,蝴蝶巨人分开了,两个人偶均能独立完成信息传输与接收的工作,并能在极远的距离进行联系,即便出现了极为特殊的状况,其中一个人偶无法正常运转,剩下的一个也能继续执行他的意志,完成复活的仪式魔法。
不仅如此,他还为人偶设计了反复启动的法阵,而这个强大的法阵搭配的是路禹这个时代仅仅只有少部分八阶才摸到皮毛的【破魔储魔一体】。
现在,萨耶尔只剩下了最后一项难题——下一个时代的魔力指数。
这是人偶自自动的硬性条件,唯有在符合魔力浓度的时代唤醒,并完成仪式魔法,凡妮莎才有复活的可能,甚至成为第一个神明。
对于旁人,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只能靠猜,因为有记录以来的数次魔力潮均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每个大陆的文明传承都有所中断,承载着历史的文字、典籍或是遗失,或是被毁,甚至有些完全就没有系统的记载,因为在上一个时代,某些概念仍是空白。
精灵、巨龙这些长生种为改头换面掩饰身份的萨耶尔提供了模棱两可,充满了主观色彩,且模湖不清的叙述。
他们的回答类似于,你问他吃没吃,他说那天下雨了,你再问他下了什么雨,他说地面闪闪发亮。
如果是年轻时,萨耶尔会毫不犹豫地用魔力扼住对方的咽喉,让他想清楚再说话,但是遇见凡妮莎之后,他有了一些改变。
他学会了理解这些种族奇妙的思考方式,以及看似毫无道理,在他们认知中确实有关联的回答。
在得到了些许文献协助后,萨耶尔向着一座被云雾包裹的山峰前行,在朦胧的雾气中,两颗巨大的“太阳”闪闪发亮。
凡妮莎轻声说:“云海之森,法古塔尔…”
这是路禹和路路有史以来见过,体型最大的龙,他的身躯与山峰连为一体,尾巴垂落山嵴,浑身爬满了绿色的植被与鲜艳的花朵,蝴蝶、蜜蜂、鸟儿毫不在意他那能够吓死普通生灵的气势,在上方忙碌着。
被云雾缠绕的森林,同时也是一条巨龙。
路禹脑海中闪过了一丝精光:“霍古…难道在模彷它?”
法古塔尔以身躯承载绿植,化身移动森林的做派与霍古保护身体上那株小树似有相同之处。
萨耶尔似乎与法古塔尔曾见过面,法古塔尔并没有威吓,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眼神中似乎流露着一副胜利者的从容,以及对于萨耶尔的同情。
“萨耶尔…伟大的人类魔法师,时间过去了六十个春秋,我们又一次相见,这一次,你身边却未有那只精灵的身影…为何?”
“她睡了。”萨耶尔抬起头,直视逐渐低垂下来的龙首。
“看样子,不是我理解的‘睡’。”
“为了我…她做了愚蠢的事情,我正在想办法让她苏醒,作为我行走过的土地上最为古老的生命,你的记忆对我,弥足珍贵。”
“她睡了多久。”
“二十年…”
法古塔尔唏嘘地长叹一声,雷鸣般的声音回荡于森林之上。
“六十年前,我忠告过你们…”
“可我爱她,她也爱我,难道就因为愚蠢的寿命原因…”
“这并不愚蠢,而是无力解决问题的我们总结出的经验,而你已经品尝到了那最深的痛苦…”
“我也曾爱过一位少女,她美丽,眼神清澈明媚…她行走于我的身躯之上,欢快地采摘着鲜花、蘑孤,以及树果。”法古塔尔眺望远处人类的村庄,“她知道我的存在,我从未拒绝她的歌声。”
“有一天,她问我是否孤独,我嘲笑她的愚蠢,这就像是个笑话。”法古塔尔倔强地哼了一声,但眼神却异常柔和,“巨龙以强大为豪,孤独是我们的宿命。”
“但她仍然坚称我是孤独的,每天都会来与我聊天,会站在我面前唱着我从未听过的歌谣。”
“她说她喜欢巨龙,我说可以为她介绍同伴,她笑着骂我是一条蠢龙,然后像个兔子一样跑开了。”
法古塔尔的视线不在飘忽,再度回到了萨耶尔身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像是风将时间拨快,歌声带来了未来,她就在我的面前,唱着跳着,长大成人。”
“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以后再也不能来陪我了,因为她的父亲为她找到了未来的归宿。”
萨耶尔一直平静的脸上有了起伏。
“我并不能理解她话语中的委婉,她对我说,如果改变主意,她会在村子里等我。”
“你没去?”
“没有。”法古塔尔说,“就像你无法理解巨龙对你说地面亮晶晶是指大雨磅礴,天地为镜一般,我也无法理解何为‘归宿’,漫长的生命并不代表着我知晓一切知识,精通每个种族的语言显然不在我的学习清单之上。”
法古塔尔声音消沉:“起初,我以为她是因为劳作繁忙,不能再来。
“而后我猜测是她因为我的无动于衷而感到失望,但我并不在意,因为我从不因为任何一个人的念头做出改变。”
“紧接着,我发现,自己似乎有些怀念那婉转动听的歌声,尽管我从未详细理解过含义…”
“我赌气般的拒绝承认自己在留恋某种完全没有必要在意的事物,但越想忘却,越不想承认,我越发现自己…其实是在乎的。”
“于是我离开了山峰,展开双翼,来到了那处村落。”
“我斟酌词句,力求委婉,让那些颤抖、畏惧的灵魂感受到我的诚意,然后,询问起了她的事。”
萨耶尔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地上,一脸悲伤地看着法古塔尔。
“在他们的面面相觑中,一位老者站了出来,他低着头,惶恐地告诉我…”法古塔尔说,“她已经结婚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她便离开了村子,去了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