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熄灭后的废墟之上多出了许多坟包,罗耶抱着刀低头不语,小泥巴的啜泣声一下一下鞭打着他的心。
贵族狩猎期间行径与强盗无异,在成为冒险者之后他时常听闻其他人这么说,但是却从未亲眼见过。
罗耶走到小泥巴身边,蹲下:“有人会为这场屠杀付出代价的。”
“我不信。”已经把眼泪哭干的小泥巴一铲一铲往坑里送土,一脸麻木。
不知去往何处的夏蕾姆回来了,一颗巨大的黑熊头被她随手丢到了地上。
“看,这就是之前一直袭击你们的魔物,我们按照约定帮你们除掉了。”罗耶说,“我们一向守信,跟我走,我带你们讨回公道。”
巨熊的眼睛圆睁,小泥巴与之对视许久,有些动摇。
“真的能有人会付出代价吗?”
“有,我保证!”罗耶咬着牙说道。
……
……
艾尔兰领主宅邸。
行色匆匆的艾尔兰让宅邸里的仆人们惶恐不已,他如一阵风穿过前厅,无视走上前的管家,径直推开了玛蒂娜的房间的大门。
这个美艳动人的女人正穿着红色的纱衣慵懒地躺在丝绒大床上,看见自己的丈夫突兀地出现,她愣了片刻,随即欣喜地跳了起来,用热烈的吻堵住了艾尔兰到嘴边的话,不断摩挲着胸口的浪涛让他呼吸变得急促而炽热。
近距离感受着玛蒂娜的炽烈的爱意,艾尔兰心中的烦躁产生了一些变化…他有些燥热。
“亲爱的,你不是去陪伴陛下了吗,怎么突然间…”
痴缠间,触及媚眼如丝的玛蒂娜,看着逐渐滑落的纱衣,艾尔兰到底克制住了旺盛燃烧的欲望,努力挤出严肃的神情,但他还是无法对这个宛如一汪春水的女人发火,说出的话语也只剩下了无奈。
“你是不是打着我的名号做了些什么?”
“没有啊,陛下南巡,我可不敢在领地里胡闹,一直都是你的亲信在打理,我只是闲着无聊出门打猎,郊游而已。”
“只是打猎?”
玛蒂娜娇俏地躺在艾尔兰的大腿上:“是啊,就打猎,我还帮你弄到了一些好东西。”
“你屠杀了一个村子!”
玛蒂娜眨了眨眼睛:“好像是的…他们似乎看到了什么,你的手下都认为不该在这个时候让你陷入风波之中,所以就杀了。放心,他们都是松鼠人,不要紧的。”
看见艾尔兰脸色阴晴不定,玛蒂娜妩媚地笑着:“被发现也无妨,说是他们把我们饲养的魔物当做猎物,率先出手,而我们以为遭遇叛军余孽仓促还击,一时间无法分辨就好了。”
艾尔兰叹了口气:“如果没被那个家伙发现自然是可以这么说…”
“有人发现了?”玛蒂娜愣了一下,“他要多少钱?”
“是个麻烦的家伙,要不要钱不好说,他已经把事情报告给了奇维塔的领主,现在我的父亲已经知道了整件事,我提前回来就是要在他来到奇维塔前解决好这件事。”
艾尔兰向罗耶发出了邀约,地点就定在奇维塔领主宅邸内。
罗耶如约而至,看着早已在大厅内等候的艾尔兰以及他的随从们,十分克制地向艾尔兰施礼。
等到罗耶坐下之后,艾尔兰也不废话,开门见山:“有关松鼠人村庄发生的事情,我感到十分遗憾,这是一场悲剧。一切皆是因为奇维塔叛乱导致士兵们精神紧张,我们狩猎使用的魔物突然遭到攻击,士兵们仓促间反击,并将这些松鼠人当做了叛军余孽追击,最终犯下了错误。可惜的是我没有能够制止。如今事情已经发生,我希望最大程度的进行弥补,补偿的额度绝对会比律例中要高,定然会让受害的松鼠人遗属满意。”
见罗耶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感觉在唱独角戏的艾尔兰挥了挥手,示意身旁的管家确认律例的赔偿额度。
“依照律例,若是本人领内子民误伤致死,赔偿均由领主本人裁定。若是他人领地内子民,则需要先确认杀人者是否为贵族,以及指使杀人者是否为贵族,爵位为侯爵以上拥有一定程度的刑罚豁免权,可以赔偿赎罪。”
“鉴于罗耶阁下已经为艾尔兰亲王制止了罪行,惩处了施暴者,由此我们将直接进入赔偿阶段。”管家推了推单片眼镜,聚精会神地捧着早就书写好的文书继续诵读。
“奇维塔地区依据种族不同,赔偿金的标准也各不相同。松鼠人并不属于梭伦建国七大种族,奇维塔叛乱之后种族地位有所提升,但律例未曾修改…为了展现我们的诚恳的赎罪之心,艾尔兰亲王决定以七大族标准进行赔偿。”
“虽然当事人均已被罗耶阁下处死,但是公正公平的艾尔兰亲王仍从领地的调动记录中找到了这些人的信息,确认了他们均有低等爵位,因此…依照梭伦律,有爵者只需赔偿一头牛,一只羊,与一枚铜币。”
罗耶的脸抽了抽:“一头牛,一只羊,一枚铜币?”
艾尔兰打断了管家的话:“无论如何,这场误会都是我不想见到的,给松鼠人带来的沉重痛苦让我倍感不安,为此我愿意改变赔偿额度,增加十枚银梭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罗耶肆无忌惮地笑出了声,笑声中的不屑足以冲破屋顶,守在屋外的奇维塔领主闻之错愕,矜持使得他不愿意贴着门缝偷听。
“罗耶阁下笑什么?”
“十枚银梭币,买七十一条命?”罗耶冷冷地问。
“我想你误会了,我说的是,每一条命十枚银梭币,外加一头牛,一只羊。”对于罗耶的张狂与目中无人,艾尔兰极为不悦,他强压着怒火补充,“如果觉得不合理,自然是可以再谈,我一定会让松鼠人满意。”
“满意?”罗耶玩味地咀嚼着这个词,“这些东西真的能让失去至亲的人从悲伤与恐惧中走出来吗?”
艾尔兰压着怒火,微笑着请教:“不知道什么样的赔偿能够让他们满意,我愿意尝试着去改。”
“谁下令屠村,就让谁偿命。”罗耶一字一顿,“罪,首,当,诛!”
隔着桌子,两人的目光激烈的碰撞。
“你杀死的那群人里就有自作主张的‘罪首’,他已经死了。”
“艾尔兰亲王,你真的要隐瞒吗?”
“隐瞒什么?”
“隐瞒一个随意屠戮梭伦子民,事后毫无悔意的屠夫的真实身份!”罗耶拍桉而起,“你的妻子玛蒂娜,是她下令屠村,也是她指挥着你的人在无人的山林间引诱冒险者进入狩猎区域,以猎杀同族为乐!”
“她是何等的歹毒,仅仅因为一时兴起就让人将一队可怜的冒险者诱骗,砍杀,尸体随意丢弃在野兽魔物出没之地,任由他们被啃咬得面目全非!”
“害怕被人目击,传播,便追杀一群对此一无所知的松鼠人,对村子里的老弱妇孺赶尽杀绝,不留活口!”
“住口!”艾尔兰曾的一下站了起来,他怒拍桌面,恶狠狠地盯着罗耶,“你在污蔑我的妻子,你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亵渎她…她是我的妻子,而你在挑战我的底线!”
“你还有底线吗?”罗耶气极反笑,“我刚从一位朋友那学到一句话…也许你拥有的是相当灵活的底线,可以随意变动?”
带小泥巴进入奇维塔城,找到领主禀明一切,在看到魔法信使向着皇帝所在的方向飞去,罗耶一直都在期待,并幻想着事情能够以“正义”的方式落下帷幕。
皇帝也好,艾尔兰本人也好,即便是迟来的正义也可以…至少要让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安息,抚慰失去了父亲母亲的孩子的幼小心灵,让她相信帝国的扭曲只是某一个人的疯狂所导致的,而非大块大块溃疮般的糜烂,已经无可救药。
在他和夏蕾姆的不断安慰下,小泥巴仍对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心怀希望,她期待着存在着某种公理,为她失去的族人呼号呐喊!
让小泥巴拥有信心的罗耶内心却一点点滑落至深渊。
魔法信使传讯对象是梭伦皇帝狄维克,而抵达奇维塔处理这件事的却是屠村幕后主使玛蒂娜的丈夫…
这是何等的荒诞!
狄维克会不知道自己的这位儿子是什么品性,会做出何种选择吗?
没有皇帝的旨意,没有多派一人与艾尔兰一起返回参与调查,那位尊贵的,高居王座之上的人什么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罗耶的脚在颤抖,手臂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视野里的事物飞速远离,声音也被一双大手拉长,似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从未感到如此无力的罗耶一手捂住头,握着刀的另一只手触电般颤个不停,根本无法控制。
看见罗耶如此模样,艾尔兰冷哼一声,再度搬出了一副惋惜悲痛的模样。
“这是一场悲剧,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去多想,把赔偿拿到手里才是正道,如今的赔偿金额看样子还是不太满意,我愿意把银梭币换成纯金币。有了这笔钱,活着的松鼠人足以滋滋润润地活下去。”
松鼠人的命前所未有的值钱。
胸闷得发慌,罗耶有些恶心。
他捂着胸口,咬着牙说:“她要付出代价。”
“赔偿就是代价,除此之外,你还想要什么?”见罗耶依旧咬着不放,艾尔兰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玛蒂娜是我的妻子,是高贵的侯爵之女,松鼠人的命很值钱吗?按照梭伦律例,我完全可以不赔偿!”
“他们只是一群贱民,是奇维塔地区的不安定分子,是潜在的暴徒,叛乱的根源!”
“罗耶,你身为六柱之一,是贵族的一份子,天生高贵,为什么要站在一群低贱者身边,为他们与帝国为敌?不要忘记了,梭伦正是你的先祖努力建立的,而奇维塔叛乱动摇的正是帝国的根基!”
听闻艾尔兰提及自己的先祖,罗耶的声音陡然拔高,他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的怒火。
“现在你还记得我是六柱,记得建立梭伦有我先祖的功劳,那么为什么长久以来,一代又一代的皇帝都在打压六柱家族!”
艾尔兰哑火了。
罗耶绕开桌子,步步紧逼。
“还记得六柱在浸染之灵战争末期彻底埋葬梅利亚斯时所说过的话吗?”
艾尔兰眼神闪躲。
“看来你是记得的。”罗耶说,“‘我们埋葬了旧时代,开启了新时代,愿新时代不会沾染旧时代的污秽。’”
“看看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屠戮梭伦的子民,自诩高人一等便可以随意折辱残害那些可怜的人…我们在梅利亚斯的废墟上点燃的那把大火将那头腐朽的巨兽送入了坟墓,可现在,你,还有梭伦的贵族们,你们的所作所为让我又一次想起了他!”
“梅利亚斯没有灭亡,他又回来了!”
“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就在你们这些自命不凡,高人一等的‘贵族’身上!”
“你们都是梅利亚斯!”
所有人都认为梅利亚斯已经毁灭,辉煌时代地光辉驱散了那头巨兽残留在这片大地上的黑暗,阴霾早已散去,可是…它没有。
梅利亚斯以另一种形式返回了这片大地,它穿上了一件外衣,换了一个新的名字“梭伦”,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吞食着一切。
辉煌时代的光辉没有驱散黑暗,只是短暂的让这头巨兽蛰伏…而如今,巨兽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狰狞可怖,盘踞在梭伦上方,嘲笑着所有自认为毁灭它的人。
悖逆的话让每个人都毛骨悚然。
向来不愿意参与进梭伦政治当中的罗耶被大家认为是个高明的人,他与夏蕾姆游离于六柱家族之外让狄维克相当满意。
一向谨言慎行的他如今以最大的音量吼出了他这些年在梭伦大地上所看见的痛苦。
这些痛苦有着共同的源头。
无数贫穷,可怜,衣不蔽体的人被一只只肥蠢自私的虫子寄生了。
他们骨瘦如柴,而他们蠢笨痴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