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贝尔男爵脸上的笑意按下了暂停键,有些干皱的皮肤挤出的“波纹”就这么凝固在了脸上。
凡妮莎这个名字落地的一瞬,整个男爵宅邸静的出奇。
一种不自然的表情涌上了艾贝尔男爵的脸上,他像是想保持礼貌的微笑,但是抽动的脸颊却是想要将内心的不安与愤怒交杂的复杂情绪表达出来。
艾贝尔男爵在抑制,跳动的脸部肌肉花了好几秒才逐渐平静,然而路禹已经尽收眼底。
鉴于路禹的身份,艾贝尔男爵无法不以礼相待,他刚吐出一个音,却是个颤音,连忙抓起水杯喝了一口,继续用那干瘪的笑脸对着路禹。
“爵士认识凡妮莎?”
“认识。”
“凡妮莎已经死去很多年了,爵士是人族,彼此差着许多年月,爵士是否认错了?”
“没认错,就是你丢进沉默山脉里的那一位。”
艾贝尔的声音骤然尖利了起来,他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时声音是如此地扭曲。
“她还活着?”
惊骇中带着些许恐惧,恐惧中又有一些不安,艾贝尔的拳头攒了起来。
“不,已经死了。”
艾贝尔如释重负地坐下。
路禹完全能理解艾贝尔的紧张,因为他完全不觉得凡妮莎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当初把凡妮莎丢进沉默山脉,就是为了缴纳投名状。
如果凡妮莎还活着,那这么些年过去了,当年三阶魔法师的她,如今是什么位阶?
一个本就放弃了血脉亲情的人自然不会觉得凡妮莎对自己报以宽容。
死了的凡妮莎,对于他而言才是最好的。
回过神的艾贝尔狐疑道:“凡妮莎已死,爵士是怎么知道她的?”
忽然,他像是得到了答案一般,问:“爵士进入沉默山脉发现了她的遗物?”
路禹没有回答,而是很认真地盯着艾贝尔的眼睛,看了好一会。
路禹笑了。
璐璐缇斯总是督促路禹日常中多玩一些魔法,平时闲着没事就玩玩最喜欢的风魔法,努力体验一口气把魔力用空后全身虚脱,身体一点点吸纳魔力恢复的那种充盈感。
这种做法可以有效的锻炼自己对魔力的亲和力,间接帮助路禹提升魔力的利用率,属于是璐璐缇斯的锻炼法门。
九阶魔法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梅拉大陆有历史记载的四千年里给出了一个有关于魔力诞生的明确时间。
四千年,各种生物在吸收魔力后各自产生了不同的变化,演化出不同的种族。
根据魔力的利用率,操纵魔力的精细程度诞生了跨越地区级别的,可广泛使用的位阶评级。
路禹一路走来的两个地区,最强者不过是六阶,而且这些六阶因为地区评级差异,还比梅拉大陆的标准要弱上一些。
九阶,用璐璐缇斯的话来说就是,如果她用魔法控制一条河流的水流分出一千条支流,那么九阶也许就是一万条,或者是两万条。
高效的魔力利用率带来的是更强大,更纯粹的魔法释放威力。
操纵魔力的精细程度意味着她能构筑起更复杂,普通魔法师更难以还原,甚至只配去想象,无力去实施的各种魔法。
他们对于魔法的探索边界,对于魔法的了解,对于魔力的应用都不是低阶魔法师能够去想象的。
哪怕他们将高阶魔法的秘密告知于你,你也没能力运用。
位阶不能直接对应实力,因为评级的两个标准无法直接与对战挂钩。
但是位阶能直接对应魔法师的可能性。
对于魔法的探索,不能缺乏可能性。
九阶,也许就是当下这个世界魔法师所能达到的最高位阶,是最有希望探索位阶之后秘密的人。
艾贝尔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他高兴于凡妮莎确确实实已经死了,他无需面对那些脑海中的恐惧以及从记忆中追来的愧疚。
如果他曾有过愧疚的话。
凡妮莎第一次返回索雷森时,她是回过家的。
因为内蒂等人死去,心怀愤怒的她来到了这座抛弃了她的王城,走进了那个本应有自己位置的家。
太阳刚下山,艾贝尔一家正在享受着晚饭,仆人们忙忙碌碌,袅袅炊烟从屋顶的烟囱飘出。
凡妮莎就这样坐在屋顶上,侧耳听着从庭院里,从屋子里传出来的笑声。
时值精灵族的年节,兄弟姐妹都吵吵嚷嚷的围在艾贝尔身边索要着礼物。
“别急没急,每个人都有份。”
艾贝尔的声音很有穿透力,笑声和话语却很刺耳。
凡妮莎坐在屋顶上,想象着自己也能坐在家里。
在属于精灵的年节里,她也想回家。
然而在她的感知下,这间屋子里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都不见了。
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她生活过的痕迹,在这热闹的年节里,从母亲到父亲再到念旧的长辈们都记不起有一个叫做凡妮莎的孩子,连哪怕一句都不曾提及。
凡妮莎想过毁掉一切,以她当时的实力,当年最强者不过五阶的索雷森压根无人可以阻挡她。
强烈的毁灭欲望最终被凡妮莎惊人的理性抑制了下去,她在屋顶割掉了自己的长发,任由那些发丝被风吹拂,淡金色的光在太阳的余晖中闪烁,坠进即将沉入夜幕当中的森林。
凡妮莎·艾贝尔从此消失了,那个不再认可自己出身的孩子一步步走向了九阶魔法师的位置。
因为说话水平不高,被霍古建议多看少说的雾妖在看完了凡妮莎日记中回到艾贝尔家的内容后,看着那间建在沉默山脉中的小屋,说了一句话。
“也许凡妮莎旅行这么久,只是想有个家。”
一个需要学说话的人提炼出了凡妮莎回到沉默山脉这个决定背后的真正原因。
无论是否有专门研究凡妮莎过往的人存在,也无论他们持有什么样的观点,路禹觉得雾妖所总结的,正是凡妮莎前半人生的核心追求。
不是魔法,而是家。
她之所以变强,只是为了能回家。
艾贝尔,这个一生都在努力向上攀附,却至今只是个男爵的精灵,他的所作所为是那么的讽刺。
他本可以不攀附,只要他有过一丝愧疚,在房间里留下凡妮莎的物品,或是在年节上提到一句凡妮莎,她都会从屋顶上跳下,与他们相认。
他穷尽一生左右逢源,像个小丑一样取悦着各种贵族,却不知道自己曾可以成为索雷森至高无上的人物。
那株足以庇护艾贝尔成为索雷森至高无上存在的参天大树被他一手舍弃。
“我是在沉默山脉之外的地方发现了她的遗物。”
艾贝尔轻哎了一声:“我就知道以她的能力,她是不甘于遵守诺言呆在沉默山脉内的,她果然离开了。”
“其实如果她没有失语和失明,也许会是个不错的魔法师,但是可惜了,命运抛弃了她,让她成为了那样的人。”
路禹能听到身后拳头握紧的咔咔声,也能看到雾妖像是河豚生气一般,身躯一鼓一鼓。
璐璐缇斯挥动的触手把路禹按住,他安抚道:“没必要。”
路禹笑着纠正艾贝尔:“不,是你抛弃了她。”
艾贝尔终究是要面子的,被一介外人如此直白地拆穿,脸上不太能挂得住。
“失明与失语这件事,我已经尽力了,我请了最好的医生,找了我能支付范畴内最好的魔法师来治疗她,都没用。”
“但是你还是抛弃了她。”路禹喝了一口茶,“就因为你需要攀附一个头脑一热,想跟精灵王叫板的公爵,你将凡妮莎当做牺牲品丢了出去。”
“因为她残疾,所以她不是你的女儿,而是筹码,是带着整个家族一飞冲天的工具。”
艾贝尔无法维持良好的礼仪,他阴沉着脸,语气里只剩下了强烈的不悦。
“爵士,您是客人,也是我惹不起的人,但是到底是个外人,说到底,凡妮莎的事情是我的家事,我怎么处理你都无法置喙。”
“也许您是从凡妮莎的遗物中得知了什么,因此特地为了她来羞辱我,我知道冒险者中有为了亡者完成心愿的说法。”
“凡妮莎记恨我,痛骂我,诅咒我都好,我已经说过了,这一切的不幸都源于命运。”
艾贝尔伸手指天:“若非命运对她不公,她又怎么会遭受这些?”
“羞辱我的目的你已经达到了,凡妮莎的心愿该了了,如此一来,我希望爵士能离开我家。”
“命运不公吗?”路禹咀嚼着这几个字,回忆起笔记里的内容,笑了。
凡妮莎从来没有抱怨过命运,反而在有关于萨耶尔的描述中写下了“谢谢命运让我们在此相遇。”
来艾贝尔家,是路禹一行人一致的决定,即便是霍古都表达了明确的支持,不仅是想知道凡妮莎这位不为人知的大魔法师家人究竟如何,也是为了一件物品。
“我这次来,只是为了要一样东西,东西到手,我就走。”
艾贝尔皱眉:“如果你是想要凡妮莎的旧物,那么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些东西都被丢掉,或者是焚烧了,艾贝尔家没有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留存。”
“我要凡妮莎的画像。”
路禹不打算商量,他手一挥,璐璐缇斯径直飞到了艾贝尔的头上,触手一卷便给艾贝尔的脖子上了一个枷锁。
“这事可没商量的余地,如果我得不到,我不建议帮一位叫做萨耶尔的人解决一些未了的心愿。”
艾贝尔起初还在高呼这里是索雷森,妄动一位贵族是会惹来大麻烦的。
然而在发现璐璐缇斯的触手不断绞紧之后,艾贝尔混沌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前不久德温家刚刚被其他贵族瓜分干净,贵族们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更不会为他得罪一位即将离开这里的七阶魔法师。
艾贝尔赶紧说:“路禹爵士,我们真的把凡妮莎的所有旧物都处理了,没有她的画像留存啊!”
“没有那就画一幅。”路禹本想这么说,也做好了请画匠来宅邸里作画的准备。
却听见楼上传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我…我…有。”
路禹抬头望去,说话的正是艾贝尔两个女儿之一的艾德琳。
艾德琳从楼梯上走下,瞧了一眼被触手捆得死死的父亲,赶忙说道:“其实,没有全部销毁…”
艾贝尔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激动地说:“艾德琳,你!”
艾德琳低下了头,不敢与父亲对视。
路禹鼓励有些怯懦的艾德琳继续说。
“当初销毁姐姐的物品时…我觉得不太合适,就稍微偷了一些东西出来。”
“而且…”
“而且…”
犹豫了一会,艾德琳深呼吸,说:“我好像见过姐姐…因为有一年年节的深夜,我听到了屋里有异响,蹑手蹑脚起来查看,却发现好多护卫都神志不清地面朝着墙壁…”
“然后我就看到了姐姐站在已经是小曼迪睡房的屋子前,静静地看着小曼迪…”
“姐姐看见我之后,对我说了很多…希望我好好照顾自己什么的…还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那是一场梦,因为天亮之后,我睡在床上,四周也没有姐姐的影子。”
西格莉德随手翻阅日记,并没有看到凡妮莎记录这一段。
但是在艾德琳的带领下,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更多。
艾贝尔家西南方的树精部落里,一位树精附庸将埋于古树下方,密封好的铁盒拿了出来。
一张已经无法从艾贝尔家里找到的画像呈现于眼前。
凡妮莎端坐在椅子上,淡金色的刘海垂下,遮住了她那空洞的眼睛。
画师似乎捕捉住了风起的一刻,画像里凡妮莎的每一根发丝似乎都在随风晃动。
画面中的凡妮莎浅浅地笑着,像是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苦难,安心地享受着这个家带给自己的余温。
非要路禹评价,与之前见过的精灵比,凡妮莎可以和女装的伊索打个不分上下,都属于那种认真端详会觉得很耐看的类型。
盒子里还有些许杂物,却都不如这幅画卷吸引人。
艾贝尔怒视着私藏画卷的艾德琳,仿佛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你应该庆幸有画卷在这里,不用重画一幅,不然你的脖子今天都别想离开触手。”
“你费尽心思要凡妮莎的画卷做什么?”
路禹真不知道艾贝尔赌什么气,被自己欺负很丢人吗,这时候还这种口吻与自己说话,换个真的七阶魔法师,他已经是灰了。
“我和我的朋友得到了她些许帮助,不想这样一个人湮没无踪,所以找个画像挂起来瞻仰。”
路禹说的是实话,虽然传送阵很有可能将他们带去凡妮莎曾经旅行过的地方,但是时间跨度那么大,谁又能保证真的有那里还有凡妮莎留下的痕迹呢?
魔法师是很敬重前人的,更不用说是愿意凡妮莎这种愿意撰写新人书籍的开源型魔法师了。
艾贝尔神色频频变化,艰难地问:“凡妮莎,到底成了什么样的人?”
路禹不想向这样的人展示凡妮莎的伟大,这对她甚至是一种亵渎。
“你还不配知道她的经历,艾贝尔,带着你渴望成为人上人的念头,溺死在名利的大海里,你的一生,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