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朝堂看似古井无波,但底下永远都是暗流涌动。
虽然大家早已经猜到大理寺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但看着邹应龙真的敢于如此“颠倒是非”,很多官员既是感到了震惊,亦是生起了一份深深的无奈。
据他们所知,所谓的调查不过是邹应龙找张院正和李院判到大理寺衙门的水房喝了两回茶,却是根本没有花费力气进行查证。
邹应龙却是故意将这个事情拖上大半个月,而今抛出这个早已经准备妥当的结论,一切都是按着他们徐党的剧本演绎。
只是他们从宫里已经探听到隆庆跟陈皇后的关系降至冰点,虽然陈皇后主动搬回了坤宁宫,但隆庆却一次都没有踏足坤宁宫。
这对夫妇的感情如此糟糕,而隆庆并不是一个“多产”的皇帝,加上陈皇后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陈皇后想要诞下皇嫡子无疑是极其困难之事。
正是如此,哪怕明知道太医院弄虚作假,哪怕明知道邹应龙助纣为虐,但谁都不愿意再跳出来指责这一切,毕竟皇嫡子确实不会出现了。
面对着太理寺的调查结果,林晧然这边亦是默默地接受,特别陈皇后都已经表明态度,他们继续抗争的意义已经不大。
在时下的朝堂,林晧然站出来反对的事情必定是火星撞地球,而若他不反对的事情通常都是起不起一丝波澜。
由于大理寺的调查结果没有遭到质疑,册封皇长子朱翊钧的最大阻碍被扫清,皇长子朱翊钧已然成为大明王朝第一顺位继承人。
在礼部尚书张居正的再次请愿下,册封皇长子朱翊钧为太子的事情便敲定下来。
朱翊钧今年已经六岁,且是隆庆当下唯一的儿子,加上得到隆庆的疼爱,其实早已经将朱翊钧当成太子来培养。
现在册封皇长子朱翊钧为太子,既符合着徐党的政治诉求,亦是隆庆的心中所愿,可谓是皆大欢喜之事。
只是任何事情都要符合礼法,特别是册封太子如此重要的事情,却是要走一个比较隆重的册封仪式。
在事情敲定下来后,礼部衙门和相关的机构很快达成了合作,准备着册封东宫之礼的相关事宜,同时从三月挑了一个吉日吉时。
历史的车轮似乎没有一丝改变,正朝着既定的轨道滚滚而行,而华夏民族的命运仍旧跟皇长子朱翊钧牢牢地绑在一起。
春天是一个多雨的季节,三月第一场春雨悄然来临,那千丝万缕般的雨线将整个京城笼罩在朦胧的烟雨中。
槐树胡同里面的两株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槐树经过一个冬天的沉寂,而今历经这场春雨的洗礼,那些老枝正在焕发出新的嫩芽。
徐府大门上的匾是黑漆烫金大字,经过二月那场围绕立储的斗争,这座府邸仿佛重新焕发生机般,登门造访的官员明显多了起来,这座府邸亦是热闹起来。
由于今天是休沐日,很多官员陆续前来造访,而徐家父子显得热情地招呼着访客。
徐琨虽然仅仅是正五品的闲职尚宝卿,但而今是徐阶唯一在京的儿子,不仅赢得了徐阶的器重,而且成为徐阶的左膀右臂。
随着徐阶重新得势,徐琨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哪怕当朝次辅李春芳如今面对徐琨都会留几分薄面。
徐琨今日并没有闲着,由于他有着出色的交际能力和灵活的处事能力,亦是分担着接待一些官员的工作。
“徐司卿,这是下官的一份小小心意,还请笑纳!”身穿五品官服的郭谏臣将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显得满脸讨好地奉上道。
他是堂堂文选司从五品的员外郎,哪怕地方正三品的按察使都要待他客客气气的,只是面对这位有职无权的正五品尚宝卿,却是直接摇尾乞怜。
徐琨扫了一眼盒子里面的珠宝,却是知道郭谏臣这次是下了血本,却是端起官腔道:“郭大人,咱们都不是外人!你有什么直说便是,若是我家能办到的事情,自然会出手相助。只是事情如果过于棘手,那么还请将你的东西带回去,我爹现在的处境亦是刚刚有所好转,姓林的可是一直都在盯着咱家呢!”
虽然他们主导着立储之事,加上隆庆已然是站在他们这一边,只是他清楚地知道老爹的处境并没有得到根本性逆转。
最为重要的是,他故意如此自我贬低,却是要堵郭谏臣的狮子大开口。终究而言,在当年倒严的事情上,郭谏臣可谓是居功至伟。
“徐司卿当真是快人快言!下官岂敢让徐阁老为难,只是广东惠州知府如今出现空缺,下官有意到地方历练一番,好他日更好为徐阁老效力!”郭谏臣先是尴尬一笑,而后说出自己的企图道。
早前他想要助徐璠出任六部侍郎,只是徐璠终究比不上严世蕃那般有才能,而徐阶亦不像严嵩那般溺爱儿子,致使他的那场政治投机以失败告终。
亦是幸得林党的步步紧逼,虽然他在推动徐璠出任六部侍郎的事情上犯了大过错,徐阶一直没有找他的麻烦。
不过他心里却是清楚,尽管徐阶没有找他的麻烦,但他却是不可能再得到徐阶的重用,故而生起了另样的心思。
虽然外放会让前途变得黯淡,只是他坚持留在京城其实不会有将来,倒不如外放到地方借机好好地捞上一笔更为划算。
原本他属意是宁波知府的位置,但那个位置刚刚出现空缺,便被林党的人占了去。如今看到惠州知府出缺,他亦是动了心思,却是有意前往广东出任惠州知府。
尽管他跟林晧然处于敌对阵营,但不得不承认林晧然确实是治国能臣,这些年广东那边的油水是越来越足。
正是如此,他打算借助徐家的力量让自己外放惠州知府,在那个新兴的广东大肆地捞上一笔,不妄自己寒窗苦读和官场多年的努力拼搏。
三月初的春雨带着一丝寒意,一股轻柔的春雨掠过花厅,将悬挂在墙上的那一副竹画微微地翻动起来。
徐琨的脑海当即闪过父亲叮嘱他别插手政务的警告,但想着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是直接点头应承下来道:“此事倒不难办,事情便包在我徐琨身上了!”
吏部左侍郎王本固是他父亲推举上去的,只需要他跟王本固打一个招呼,这个事情便会直接落实下去。
只是想到严世蕃当年可以对堂堂的吏部尚书吴鹏指手画脚,而他办点小事还得求助于人,心里亦是生起几分无奈。
不过他心里却是清楚,现在的政治环境已然完全不同。纵使他不怕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亦不可能成为小阁老,第一时间便被人扣上窃弄父权的罪名。
春雨绵绵,这场雨直到傍晚时分才停歇下来。
徐府的灯悄然亮起来,由于大门已经紧锁,这座占地颇大的宅子宛如一个小王国般。
徐阶亦是忙碌了一整天,脸上写满着倦意。今天他接见了很多官员,由于册封皇长子朱翊钧的仪式在即,却是容不得半点差错,亦是需要防范林晧然临时变挂跳出来搅局。
经历了官场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他不得不为自己退休后的处境提前进行筹谋了。
虽然他很希望能够干到严嵩那般年纪再退休,但现在的朝堂已然不容许他如此,不说各方虎视眈眈,哪怕自己阵营的李春芳亦不可能等这么久。
正是如此,他不仅要在退休前除掉林晧然这个政敌,而且还要通过拥立皇长子朱翊钧来保障自己将来的富贵。
“爹,你累了!先泡泡脚!”徐琨继承了徐阶善于伪装的技能,一直都在努力地扮演一个孝子的形象道。
徐阶一直都有泡脚的习惯,便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同时配合地让徐璠将盛着温水的铜盆放到自己的跟前。
“爹,事情可行得可顺利?”徐璠卷起衣袖主动替徐阶脱掉鞋袜,同时忍着自家老爹的脚臭味打听道。
徐阶显得闭目养神地坐在椅上,却是淡淡地回应道:“山西帮比我还要着急,各方面其实已经打点妥当,今日不过是碰碰头敲定一些细节。只是抛出互市的提案并不难,但如何能够通过,这才是真正的难事!”
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得益于山西帮利用他们所掌握的宦官资源,虽然他跟隆庆进入了蜜月期,但致使他跟山西帮结成更深的利益共同体。
早在去年推动大明和俺答互贡之时,“互市”便已经是势在必行,但他们所面临的最大阻碍始终是林晧然。
现在他们想要推动大明跟蒙古互市,那么林晧然便是最大的难关,亦是他们所需要面对的最大难题。
“爹,只要皇上肯点头同意,就像此次立储一般,这个事情并不难!”徐琨跟着一名侍女帮徐阶除掉鞋袜,却是蹙起眉头疑惑地道。
徐阶将双脚放进温热的水中,却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其实还没有完全进入这个朝堂,便是轻轻地摇头道:“立储之事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们这边,所以你爹才能如此顺利地推进。只是大明跟蒙古互市,那帮勋贵和大部分官员都会站在林晧然那边,而林晧然去年抛出的燧发枪威胁论早已经世人皆知,现在我们这边需要更大的决心和魄力以及皇上的鼎力支持,我们才有可能取得成功!”
说到最后,他心里暗叹一声。虽然他不畏艰难险阻,但对于克服这么多困难取得最后的成功,却是明显信心不足。
“爹,我不信林晧然真敢带着百官跟着皇上对着干!”徐琨将洗脚的活交给旁边的侍女,却是站起来坚定地表态观点道。
徐阶抬手让旁边恭候差遣的两名丫环退下来,这才认真地解释道:“林晧然不是要跟皇上对着干,而是要跟我们对着干!当今圣上没有先皇那般的刚愎自用,或许满美人能吹吹枕边风,心里亦会向着我们,但不能小窥林晧然反对的声势!”
“爹,那此事当如何是好?”徐琨想到林晧然的早朝上一呼百应的惊人号召力,显得担忧地望向老爹道。
徐阶的嘴角微微上扬,用一只脚底擦过另一只脚丫道:“林若愚一心想做文官领袖,殊不知做文官领袖最容易会站在皇上的对立面,此事自然还是要强力推行!”
“爹,你的意思是咱们只能强力推行,纵使互市的事情无法取得成功,但林晧然必定会因此而触怒皇上,而后林若愚很可能被罢官免职?”徐琨的眼睛微微一亮,显得兴奋地询问道。
徐阶打量着这个聪慧的二儿子,不由得进行夸赞道:“不错,你比你大哥的政治天分要强上太多了!”
在三个儿子中,最愚笨无疑是自己跟前妻所生的大儿子。虽然他心里最是疼爱小儿子徐瑛,但却知道徐琨最是能干,亦是继承他政治天赋的人。
“谢爹爹夸奖!”徐琨心里虽然不屑于跟那位笨大哥进行比较,但面对老爹夸奖还是兴奋地拱手道。
徐阶舒服地洗过脚后,身上的疲倦消散了不少,浑身感到一阵舒畅。
他重新穿上鞋袜来到书房,透过敞开的窗户望向漆黑夜空中那个淡淡的弯月,心里却是涌起了一份豪情。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隐忍不发,他所等待的时机已然来临。
先是通过立储巩固自己首辅的地位,再推动互市激化林晧然和隆庆的矛盾,最后将林晧然置于死地,从而永绝后患。
政治斗争从来都不会以一时的成败论英雄,虽然自己窝囊了这么长时间,但林晧然的倒台之日,便是他徐阶被世人称颂大明第一贤相之时。
正是如此,他期待接下来围绕“互市”所展开的新一轮政治斗争,亦是期待看到林晧然落寂离开朝堂的那道可怜背影。
三月伊始,伴随着一场春雨的洗礼,一场新的斗争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