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因为苏芝芝收脚太匆忙,没留意墙上的灯笼,一脚踢上去,瞬间身体失去平衡,往下栽!
辜廷朝前跑去,三步并作两步,想要去接住她,下一刻,苏芝芝调整姿势,在空中翻了一下,忽的安稳落地。
辜廷:“……”
他的手还伸在空中,微微透露着无处安放的感觉。
当然,更尴尬的是苏芝芝,她轻轻扯衣角,哪知道辜廷就住在隔壁啊,而且她就这样当着主人家的面跳进他家。
怎么看怎么像小贼!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辜廷。
他收回手,轻摸下鼻尖,狭长的眼眸里倏地溢出浅淡笑意:“正好,我这里有番瓜,要吃么?”
苏芝芝顿时觉得他是个好人。
于是她顺着他给的台阶,小声说:“番瓜?
啊,我试试。”
院中的亭子里,摆着一盘番瓜,这种瓜滋味清甜爽口,是贡品,辜廷居然能得皇帝的赏赐,也不难猜测,宅邸应当是皇帝赏赐给他的。
看来他真的要在兵部做实职,发达了。
吃了两三片番瓜,苏芝芝坐不下去,她偷偷看眼后院的后门,起身告辞:“那我就不多叨扰了。”
却没想到,辜廷眼含笑意,说:“下次来,可以从正门进来。”
他清朗的声音中,没有捉弄,倒是一派认真。
苏芝芝整个人逐渐褪色。
好人个鬼,这人恶劣着呢!
这头,苏芝芝恍恍惚惚回到苏宅,阿莹忙找上来,说:“阿福他递来消息,说是那安宁侯府有动静,好像是为外室的事!”
阿福就是苏芝芝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
她回过神,立刻发现这是大好的时机,或许能从中拿到证据。
当即,她换上男子的衣服,偷偷去安宁侯府外瞧瞧,但一到侯府外,她知道她得打道回府——侯府不愧为侯府,上下守备十分严密,固若金汤。
她就这三脚猫功夫,除了力气大,肯定敌不过这么多人,如果想作死,还是能去试一试的,到时候估计会被押到衙门,然后苏平上门领人。
不行不行,她丢不起那个脸。
想到这,苏芝芝真有点无力,她叹口气,正要离开,却听一个老妇人叫住她:“公子啊!”
苏芝芝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老妇人又叫了一声,她才记得自己做的是男装。
她奇怪地看着那老妇人。
老妇人穿得布衣,面容憔悴,一看苏芝芝理会她,她哭起来:“公子啊,我是柔娘的母亲!柔娘跟我说她进安宁侯府,但再没给我写过信,这是怎么回事啊,公子你知道吗?”
柔娘?
苏芝芝记得,前个月侯府处理的那个外室,就叫柔娘。
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老妇人这件事。
然这点动静很快引起附近巡逻的侯府侍卫的注意,一队人马走来,为首的远远就喊:“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苏芝芝心里一惊。
她这身男装可瞒不过侍卫,若被认出来,一听是苏太守的女儿,冯政未来的亲家,只会打草惊蛇,更拿不到证据。
无法,她只能选择下下策,宁愿被当成小贼,也要拔腿就跑。
果然,侍卫惊疑,追过来:“站住!”
苏芝芝咬牙,面色纠结,闭上眼睛,怎么最近总遇到这种事,是不是流年不利?
这时候也不得不迷信。
她拔足往巷里跑去,突然,暗处一个人伸出手,把她拉进另一道巷子中。
见人跑到小巷里,侍卫互相递着眼色,他们人多,堵在巷口,准备来个瓮中捉鳖。
过了会儿,脚步声传来,几个侍卫面色严肃,甚至有的把手放在刀柄上,蓦地,从小巷里出来的,是个少年的身影。
他明明是个年纪比他们都小的少年,但挑起眼睛看向他们时,有种隐形的不怒自威。
侍卫认出来,这不是当今皇帝跟前的红人,辜小将军么?
侍卫作揖:“辜将军。”
他们恍然发觉,原来他们追了那么久的“小贼”,居然是辜廷?
再看辜廷身上的衣服,确实和追的那个人一样,虽然说体型有点对不上……不过当时大家都在跑,或许也有看错的可能。
但是既然是辜小将军,他为什么跑呢?
侍卫们将信将疑。
却看辜廷神态自若,微微抱臂:“警惕性不错,耐力亦可。”
侍卫:“!”
原来辜小将军是来测试他们的!这就难怪,侯府侍卫并非家兵,而是出自兵部铁军营,因为小将军要接任铁军营,才来做测试的?
还好还好,他们没丢京城铁军营的脸!
又见辜廷丢块令牌给他们:“拿着它,到兵部领赏。”
得了赏,侍卫们心怀感激,没再去纠结细节,待他们都离开,辜廷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转身走到巷子里。
苏芝芝身上穿着中衣,正拥着他本来身上的衣服,蹲在地上。
托辜廷的福,这次有惊无险。
但是,她怎么老在他面前出糗啊!
只听辜廷说:“你一个人,容易有危险。”
苏芝芝要强,受不了这种局面,忍不住把头埋下,说:“别说话,让我一个人尴尬。”
而且她也不想跟辜廷解释她要做什么。
下一刻,他却话锋一转,说:“下次叫我。”
苏芝芝猛地抬头。
巷口,辜廷长身而立,眉宇像是揉开一朵桃花,带着浅浅笑意。
不像对其他人的冷清,他似乎,总是不吝啬向她展示笑容,偏生他又长得这么好看,这一笑,直往人心里洒种子。
苏芝芝心里一热。
但既然辜廷这么说……她目中闪过一丝狡黠:“好啊,你帮我调查冯政!”
辜廷:“……”
苏芝芝还真不客气,她简单说自己打听的事,提醒:“你家隔壁就是冯政给外室安排的宅邸。”
辜廷若有所思:“所以,那日你爬墙是要去她宅子,就是为了调查此事。”
苏芝芝:“咳咳,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说到冯政,她心里就一股火:“明明就是被家里宠坏的公子哥,还要假扮好人骗婚,这种臭男人!”
辜廷忽的问:“那你觉得什么是好男人?”
苏芝芝被问得一愣。
她认真地想了想,一敲手掌:“像我这样的!”
辜廷:“……”
倒不是苏芝芝敷衍辜廷,她是真觉得,她若是生做男子,那绝对不比当世的男子差多少,世人对女人上枷锁,女人何必给自己上枷锁?
她就是爱这般自由自在。
当然,或许这句话听起来像玩笑,惹得辜廷勾了勾唇角。
他轻轻摩挲指尖,说:“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有了辜廷帮忙,这事很快找到突破点,就是一个一直伺候那外室的丫鬟。
丫鬟因为有点姿色,被冯政看上,但那外室吃味,就把她赶走,这是人证。
苏芝芝收到信,十分激动,果然在京城办事,就不能凭一腔孤勇,信上,辜廷还问她什么时候交涉。
苏芝芝觉得越快越好,提笔回到:“若能接到那丫鬟,即刻启程回凉州。”
而辜廷下封信,只有几个字:“从正门来。”
苏芝芝:“……”
她只好借用父亲的名义,向辜宅下拜帖,当然辜宅人少,只有一个老管家和两个小厮,这让苏芝芝自在点。
一路走到后厅,原来除了那日她误闯进来的小花园,这里还有一个不小的场地,设置专门的沙地,够人骑射,不远处就是马厩,一个小厮在给骏马梳毛。
苏芝芝打量完,就看辜廷穿着劲装,手上束着腕带,一手拿着长弓,英姿飒爽。
他不说冯政的事,只把长弓递给苏芝芝:“试试。”
苏芝芝忙摆摆手:“我不行。”
辜廷略一挑眉,虽然没说话,但显然不信。
苏芝芝心想,她在他面前早装不了柔弱,只好接过长弓,一搭上箭,箭带着凌厉的风,咚地一声,直直插入箭靶子!
四周一片安静,这一声就显得非常明显。
马踢了踢蹄子,正在给马梳理毛发的小厮也吓了个哆嗦——长弓可是有数石重,平日就是小将军才拉得开,刚刚这姑娘还说她不行?
苏芝芝耸耸肩,把弓还给辜廷:“我确实稍微,有点力气。”
小厮:“……”您谦虚过头了,这不是稍微有点力气!
辜廷却早料到,只是有点疑惑:“你为何不好好利用这身力气?”
苏芝芝下意识回答:“我有好好利用啊。”
比如爬墙什么的……哦,那确实不算好好利用。
她问辜廷:“你想说什么?”
辜廷回:“你可以用它保护你自己。”
苏芝芝愣了愣。
一直以来,任谁见到她这力气,都会感到不可思议与害怕,甚至她自己都下意识隐藏,没想到,却有人这般说。
她轻轻摇头,这不是她来辜宅的目的,她明明是来问冯政的事。
辜廷好似懂她心里的歪歪绕绕,却说:“冯政的事不着急,我帮你做这些,你也总该帮我点什么。”
苏芝芝就知道,天上不会白掉馅饼。
她问:“帮你什么?”
辜廷回:“用你这身力气,陪我练武功。”
苏芝芝:“?”
她是被要挟了!
她磨磨后槽牙,行啊,指不定谁吃亏,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可以。”
辜廷是上过战场的,身手不管从哪个维度看,都极强,相比之下,苏芝芝缺少太多技巧,但她身上的怪力一旦爆发,压根不输给辜廷。
小厮已经不给马梳毛,一人一马站在马厩里,四眼圆瞪。
几个呼吸间,苏芝芝和辜廷就来回几招,并非绣花拳头,而是拳拳生风,气势十足,辜廷挡开苏芝芝的拳头时,还能听到明显的肉搏声。
他一边划招,一边指导:“别用蛮力,扫下盘。”
苏芝芝立刻照做,果然辜廷不得不后退,露出更多破绽,还没等她利用那些破绽,他很快便拨开她的手掌,继续与她切磋。
“左边。”
“右边。”
“不要顾此失彼。”
辜廷的指导都很简短,但对苏芝芝来说很受用,她一身蛮力,竟然能有发挥得更好的时候。
过招完毕,苏芝芝轻喘着气,辜廷的气息还十分稳定,可见两人的差距。
她是真的服辜廷,她虽没讨到便宜,但是,受益颇多,她反应过来,问辜廷:“你在教导我么?”
辜廷低头紧着手上的腕带,说:“你看出来了。”
苏芝芝好奇:“那你怎么不直说,非要绕弯子呢?”
辜廷笑了一声:“那样你会答应?”
苏芝芝:“……”
还真是,不仅不会答应,还会觉得这人是不是有所图,想占她便宜,辜廷换种方法,她就不会这么想。
她有种被辜廷看穿的感觉,只能轻轻挠脸颊,说:“怪了,你怎么这么懂……”
辜廷抿了抿唇角,说:“还想学么?”
苏芝芝眼前一亮:“想!”
她体会到好好利用这身力气的好处,接下来几日,辜廷也尽心尽力教导她,好在她过去经常翻.墙所以手脚灵活,学起来并不难。
辜廷指着她的脚腕:“用这里,能绊倒人。”
他想到那日遇到的胡人,便又说:“如果你哪日再被人拿刀威胁,如果遇不到时机把他翻过肩,可以试着折下他的手,用手肘捅他肚子,再把他翻过肩。”
他一边说,一边靠近苏芝芝,学着那日胡人的模样,假装手里拿刀。
“试试看。”
他的气息喷在苏芝芝耳侧,苏芝芝觉得耳根有一点点麻,鼻尖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冷冽气息。
好近。
她轻轻一咽,瞬间发力,将辜廷扛过肩头,一摔!
“嘭”地,辜廷摔倒在地,从喉间发出“唔”的声音,苏芝芝都觉得自己用力太大,忙走过去,问:“你没事?”
辜廷仰躺在沙地,不知道为何,他忽的弯起眉眼,平日里的冷清,就像伪装的雾气一般散去,这一刻,才是真正的他。
他笑起来,虽然声音不大,但能看出他满心的欢喜。
苏芝芝本应该怀疑他是不是摔坏脑子,怎么躺在地上笑呢,然而一看到这样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舒展眉头。
她坐下来,跟着笑起来,随口说:“你说,我们前世是不是认识啊?”
后面还有一句,她没说出来——不然,为什么从第一面开始,就会有种隐隐熟悉的感觉?
其实一开始,因为这种隐秘的熟悉感,所以她并不待见辜廷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而辜廷抬头看着天。
刺目的阳光让他眯起眼睛,长睫在下眼睑投下模糊的阴影,过了许久,他喉咙轻轻动了一下,好像在回应她,确实如此。
是多少次的错过,才有今日?
他也记不清了。
十一月,苏芝芝回凉州城时,身边多了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姑娘。
老妇人是柔娘的母亲,姑娘就是辜廷找到的那个丫鬟,两人往苏家一去,事实就明了了。
大伯母虽然强势,但不可能让女儿受这种委屈,本来快要交换庚帖的两户人家,立刻停止走礼。
苏家借此告一回御状,直把安宁侯府藏着掖着的丑事大告天下,引起皇帝震怒,安宁侯被削了爵位。
“这下是再不用担心会不会嫁去京城,京城哪个勋贵敢娶咱。”
苏芝芝心情很不错,这么说着,苏灵灵却怕连累她:“我是不想去京城,可是你呢?”
苏芝芝奇怪:“我什么我?”
苏灵灵也打听过了,说:“你和辜小将军啊!”
苏芝芝跳起来:“我和他?
我和他怎么了?”
苏灵灵不说话,只眼神示意着,苏芝芝可受不了:“没有的事,姐是从哪听来的传闻?”
苏灵灵说:“我母亲说,二叔挺看好辜小将军的,但是辜小将军受圣上重用,可能会留在京城,你真会嫁过去么?”
苏芝芝烦恼得直薅头发,低声说,“不是这样……”
苏灵灵不知道的是,辜廷也回凉州,不知道他怎么和皇帝说的,总之,皇帝放他回凉州,还给了更多权利,现在所有人都说他急流勇退,高看他几分。
现在,他还是任于凉州军,几乎与苏平和大伯平起平坐。
总之,不管辜廷是在京城,还是在凉州,苏芝芝都没想过考虑他。
苏芝芝也觉得自己奇怪,辜廷没什么缺点,而且还帮了自己好几次,长得又那般对自己胃口,但她心中,怎么好像就……不够乐意。
她也说不明白。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了年关,一开年,有情报说,北地胡人所居之地,已然三月没下过雨,旱情渐生,牛羊吃不上草。
一般这个时候,胡人就又把主意打到本朝。
于是这阵子,苏平严阵以待,凉州城内有一种紧张的氛围。
没半个月,凉州和胡人果然打起来了!
这次,胡人破釜沉舟,为掳夺更多资源,并非之前的小打小闹,竟集结二十万的兵马,要拿下凉州,看来目的是兵指素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沧州。
战况有胜有败,但到四月时,便听说左翼军被胡人包围。
张氏虽然不迷信,但到这时候,也会上一炷香,低声祈祷:“愿我军大捷,夫君早日归来,将士平安,百姓……”
苏芝芝立在一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她一闭上眼睛,就想起辜廷。
她记得,他任职于左翼军,目前最危险的那支凉州兵,或许一个不慎,会全部交代在边境之外。
一想到这个可能,苏芝芝心里就有点慌,但是,辜廷黑黢黢的眼眸骤然在她脑海中浮现,有一种异常的可靠感,也渐渐安抚她心中的担忧。
没错,辜廷那么厉害,不会出事的,苏芝芝想。
但是,如果他真的出事的话……苏芝芝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菩萨的画像,心里空落落的。
担忧这种情绪,便是如此反复。
又过一月,仍不见战况收停,今年的端午,整个凉州城就安静许多,没有赛龙舟,家家户户都在念叨着上战场的儿郎,盼他们早日凯旋。
这日夜里,苏芝芝有些睡不着,推窗望月。
突然,她听到一点很小的动静,往日里她只当是老鼠或者猫儿,但今日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同寻常。
她走出走廊,仔细一看,地上掉了一盏灯笼,是巡夜的小厮的灯笼。
苏芝芝心里忽然不安。
她忙去找张氏,便见几个高大的男人正悄悄潜伏在府中,那身形外貌,就是胡人,他们有的拿着短刀,已然染过血!
苏芝芝当机立断,大喊:“着火啦着火啦!”
听到这动静,几个大汉忙要翻.墙而出,但府中侍卫都警戒起来,也立刻发现那几人。
侍卫与胡人打了起来,苏芝芝跑进张氏的院子,看到一直疼爱她的大丫鬟倒在血泊中。
苏芝芝探了探她的鼻息,猛地攥住手。
来不及伤感,她推进张氏的门,便看张氏被一个胡人劫持,她手臂受了伤,正在流血。
张氏也是将门出身,临危不惧,但她发现苏芝芝,目眦欲裂:“你怎么过来了!”
胡人大喜,操着一口不够纯正的汉语:“你就是苏平的女儿?”
苏芝芝说:“我是。”
这次胡人准备劫持张氏和苏芝芝,一起拿来要写苏平,但只找到张氏,觉得还不够,没想到苏芝芝自己送上门来,这胡人很兴奋。
苏芝芝咬着嘴唇:“你放开我娘,我跟你走。”
张氏惊得脸色都白了:“你在说什么傻话,还不快跑?”
苏芝芝盯着那胡人,谈判:“我爹在外头还养了七房小妾,他根本就无所谓主母,你现在可以放了她,我就站这给你抓,你要是不放开,我就跑了。”
或许是她神色太过冷静,这胡人居然有点被忽悠,但一想,又觉得不对:“苏平哪来的七房小妾!”
张氏也着急:“就是,夫君从没纳妾,他哪来的小妾?
你挟持我一个人就够了!芝芝,快跑啊!”
后面那句是对苏芝芝吼的。
胡人本来不信,但张氏这句话,迎合着他的猜疑,反而让他更疑,说不定这张氏真没那么重要,真带走她,苏平也会不为所动,但苏平对亲生骨肉会不一样。
胡人当即放开张氏,朝苏芝芝扑过去。
张氏喊:“不!”
而胡人的刀已经架在苏芝芝脖颈上。
这一刻,苏芝芝想起辜廷。
当日他教她防身术时,也是靠得这么近,那时候她除了有点不自在,好像还有一种别的细微的感觉。
明明是最危急的关头,却会想到辜廷。
或许是想到他,能够令人安心。
苏芝芝手肘猛地往后一顶,耳畔传来身后人肋骨断裂的“咔”的一声,紧接着,他被她从后往前,掀翻在地!
“嘭”地一声,把那胡人摔懵了,在外等候的侍卫冲过来,团团围住他。
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苏芝芝粗粗喘着气,张氏跑过来,先是扇她一个巴掌,又忍不住抱着她痛哭。
胡人夜袭的事,总算是有惊无险。
之后,府内给遇难的丫鬟小厮家人补贴,厚葬了他们,更是加强守备。
苏芝芝整个人放松下来,因为她坚信前方会大捷。
苏灵灵还是很担心,她问苏芝芝:“你是怎么觉得前方能获胜?”
苏芝芝说:“你看,胡人不择手段想绑走我娘和我,不就是被逼得无可奈何?
所以,大可以放下心。”
果然,如苏芝芝所说,今年九月,持续超过半年的战争,终于终止,以我朝大获全胜,胡人退居五十里,向我朝朝贡为结果。
这一日,普天同庆,凉州城内欢笑声不断。
苏芝芝心情大好,苏家女眷在城门口的客栈上,就等城门大开,迎接凉州军。
首先进城的是威猛将军苏涛和太守苏平,紧接着,一个少年挺拔的身姿映入人们的眼帘。
只看他穿着盔甲,衣袍上沾了不少灰尘,但这身打扮丝毫不影响他的气质,他眉若远山,面冠如玉,附在俊美的容颜上的,是一种杀伐历练出来的盛势,器宇轩昂,端的是一副龙章凤姿之态。
他似乎在找什么,眼珠子从上头客栈和下头百姓上微微一扫。
也不知道这一眼,要勾走多少凉州少女的心。
周围讨论声不断,苏芝芝细听,都是在说辜廷的事迹,从他带着左翼军突围,再到追击胡人,打得胡人闻鼓(辜)色变,无怪乎受圣上一再称赞,因此,他即使性格再冷,也颇受凉州城百姓欢迎。
有那些个胆大的女子,已经朝他丢绢花,不过辜廷都没收,只是客气地递给一旁的人。
苏芝芝听着他的事迹,笑了起来。
她曾戏弄过他,自然,也曾多次被他帮忙,不止大家多说,这个小将军其实还有很多大家看不到的一面。
她有点隐蔽的开心。
忽然,辜廷朝这边看来,他双目看着她,露齿一笑,眸中流光转动,有种别样的温柔。
整个客栈轰然,爆出更大的惊呼,谁说小将军性子冷的,这不是能笑得这么温柔吗!人人都在猜辜廷是看到谁而笑,苏芝芝已经躲在墙后面,捂住额头。
完了,又被他发现她在看他。
庆功宴就在太守府,沿街摆了几十桌,许多百姓自发送上肉来,将士们不肯收,一时热闹得紧。
苏芝芝要去见张氏,又一次走到花园,便看少年背着手,站在那里看花。
但他的心思明显不在花上,只一点脚步声,就回过头。
今日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比那日刚从城外回来干净得多,看起来更是俊朗无双,苏芝芝略略收回目光,轻轻一揖。
若她没猜错,以他所立的功,很快官阶就能再升,说不定能到三品。
她当然要恭敬一点。
却听辜廷说:“我看起来像会秋后算账的人么?”
苏芝芝:“?”
辜廷便又补充:“你可以对我无礼。”
也就是说他宽宏大量,不仅不计较苏芝芝以前坑他的事,以后她也能继续坑他?
不是,苏芝芝反应过来,她一个闺秀,要怎么对一个男人无礼?
立刻反驳:“什么叫无礼!”
辜廷忍不住笑了。
苏芝芝这才知道她被他逗了,一甩袖子要离开,辜廷叫住她:“等一下。”
苏芝芝回头,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似乎有点犹豫,睫毛轻轻一垂,忽的又坚定起来,抬起眼眸,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
那是一柄小刀,只有一个食指长,刀鞘雕着繁复的花纹,很小巧,适合随身携带。
苏芝芝抽开刀柄,便看刀身轻薄不厚重,却很锋利,能轻易削开任何东西。
辜廷说:“我在店里看到,就觉得,你会喜欢。”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可是,苏芝芝却听出里头隐含得极深的一种忐忑。
而苏芝芝盯着刀柄上刻的一个“辜”字,挑眉看他:“这家店是你家开的?
不然刀柄上怎么有你的姓?”
被当面揭穿,辜廷眨了眨眼,这才低声说:“我自己做的。”
苏芝芝捏了捏刀鞘,笑说:“那你怎么不说?”
辜廷声音略低了点:“你向来不轻易接受别人好意,否则定会还回去。”
苏芝芝真是好奇,辜廷也太了解她了。
他说的确实没错,她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东西,即使真拿了,也会想方设法还回去。
苏芝芝问:“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呢?”
辜廷想了想,轻声说:“因为我喜欢你。”
两人站着没动,风吹过时,带来了一丝盛夏的暖风,直让人心中忍不住躁动起来。
她弯弯眉眼,问:“那我要是接受了,不回你东西呢?”
那一瞬间,辜廷的眼瞳慢慢睁大,好像这一刻,他向上天许愿一个苏芝芝,天上掉下无数个苏芝芝一样,他眼中的光那么明亮。
小将军微微侧过头,他喉头动了动,过了许久,终于克制地应了一声:
“嗯。”
苏芝芝想,感情就是这样,或许不需要轰轰烈烈,或许不需要你死我活,只要喜欢,那就不要犹豫,不要再浪费任何时光。
但是她仔细想了下,她好像也没对辜廷多好。
过几天,她忍不住问辜廷:“那什么,我一开始还坑过你呢,我很好奇,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辜廷轻咳了一声,唇边漾出笑意,却不答。
只因为,她不管是以哪种姿势走入他的生活,都会让照亮他余下的人生。
这也是他在寻找她的灵魂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成功走进她的生活。
“那好,”苏芝芝一手撑着下巴,手指在脸颊上轻点着,“想要我嫁给你,我们得约法三章。”
她掰着手指头:“第一,你不得酗酒赌博,不得沾染恶习。”
辜廷说:“好。”
苏芝芝弯下一个手指头:“第二,你得把我爹娘当亲爹娘一样孝敬。”
辜廷说:“好。”
苏芝芝又说:“第三,你得……”
她话没说完,只听辜廷说:“好。”
他眉宇如画,盯着她,说:“你说的,都好。”
苏芝芝感觉耳根子一热,轻轻应:“哦。”
过了会儿,她忍不住说:“辜廷你是大傻子!”
辜廷鼻间轻笑一声,声音低低的:“好。”
暖风拂面,苏芝芝觉得脸上更热了。
辜廷是孤儿,交换庚帖之事宜,只能找他的远房亲戚帮忙,他在凉州置办宅邸,以后就扎根凉州。
直到苏芝芝跨过火盆,拜完天地,坐在洞房,她忽然想起来。
原来她这身怪力,是因为她以前是修士,原来她以前,和辜廷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事,他们真的有前世今生……她的魂魄重新凝结,全部想起来了。
而辜廷刚掀完盖头,周围一片热热闹闹的,他面上本来有喜色,在看到苏芝芝怔忪的模样时,笑意慢慢沉下去。
“你们都下去。”
支开左右,辜廷坐在她身边。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什么:“你记起来了。”
苏芝芝侧眼看他,他难得穿一身大红,衬得人更是清贵,以前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已然全消失。
他好像也变成一个凡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辜廷嘴唇微动,他缓缓侧过头来,与她对视,却再说不出话。
苏芝芝有点好奇:“你为什么要扮成小将军的角色?
是在陪我演戏么?”
辜廷否认:“不是。”
苏芝芝皱眉:“那是因为什么……”
刚问完,她想起来了,其实这么久以来的记忆,她都记起来,辜廷确实找了她很久,每一个魂魄都得找,也就经历了很多事情,他出现在她面前无数次,他有直接表明身份的时候,但因为苏芝芝防备心太重,压根不待见他,他有收她为徒弟的时候,但被苏芝芝嫌弃,不要师徒恋……
总之,前面那么多次,辜廷被苏芝芝嫌弃,最后都孤独终老。
最夸张的一次,是以前的苏芝芝问清楚,知道辜廷与天同寿,她嫌他老,不肯和他在一起。
回想当时辜廷脸上的错愕,苏芝芝却十分不厚道地笑了。
直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才堪堪止声:“哎哟,没想到是我把你从头嫌弃到尾,所以你才用这么副年轻的皮囊,来吸引我的注意?”
辜廷没说话。
他看着她的目光,透露着隐隐的悲伤。
这一世,确实是这么久以来,苏芝芝愿意接受他的喜欢的一世,但如果她这时候反悔,他根本没有办法。
苏芝芝小小往他那边坐过去一点,大度地说:“看在你这么努力找回我魂魄的份上,我就不捉弄你了。”
辜廷面色微微惊诧:“你的意思是……”
苏芝芝望着他:“我们好好过,辜廷。”
辜廷轻轻松口气,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紧紧攥着被单,被单都被抓皱了。
苏芝芝瞥见这一幕,轻轻把手叠放到他手上,这一次,她要和自己和解,珍惜所有能够珍惜的感情。
红烛微晃,苏芝芝的声音有点轻:“那我要是一直记不起以前的事,你不觉得,你现在假扮身份来到我身边,有欺骗的嫌疑吗?”
顿了顿,辜廷说:“你可以不喜欢我。”
那他就会和对以前她的那些魂魄一样,守护着她,直到她终老。
一个曾经极端自我的人,如今,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苏芝芝大笑:“哈哈哈哈哈辜廷啊辜廷,你也有今天!”
这回,她又约法三章,掰着手指头:“回修真界后,我要拿回我的东西,苏家的资源我都藏起来了。”
辜廷眼眸含笑:“好。”
苏芝芝又说:“我要继续修画修,这次再也不会换成剑修功法。”
辜廷说:“好。”
苏芝芝又说:“我要这一世留在凡间过完,我喜欢这里所有人……等等,你不准说‘好’。”
辜廷愣了愣,过了半晌,换了个词:“行。”
苏芝芝又忍不住一乐,去捏他脸颊:“你真是!”
辜廷轻笑出声。
收回她的所有魂魄,并不是简单的事,即使他能感知魂魄所在之地,但是天下太大,生灵太多,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踏遍世界,看过无数风花雪月,绮丽云霞,万里河山,桥边明月……
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