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日有年度的日月祭,所以越亦晚才提前赶回来参与庆典。
这也是本职工作之一,马虎不得。
日月祭的时间设定在新年初始,既是要感谢天地赋予的万物,犒劳神明长久以来的庇佑与慈爱,也是为了祈求一个好兆头。
在古代的元旦,帝后要在明庙里举行大典,文武百官和诰命夫人们都要跟着三跪九叩。
在典礼结束之后,日坛和月坛的香火要连绵十日,再由得道之人在净坛时进行念经祈福,以助新的一年也风调雨顺。
如今文武百官都去了政府工作,自然也不用行什么跪礼,排好队跟着三鞠躬就是了。
但皇家宗室还是要对着祖先的灵位跪一跪的。
等这些礼仪流程结束之后,还有个重要的工作,就是分发玉京糕。
这玉京糕是用糯米粉、花生、枸杞、莲子、梅花等材料蒸制而成,形状如一枚如意,但玉色之间还混杂着花瓣的殷红,也是为了讨个好彩头。
玉京糕的数目限定在九百九十九份,其中有八百八十八份是散发给官员、劳模、年度荣誉人物,以表示吉祥和嘉奖的。
剩下的一百一十一份,则分发给守在明庙外缘烧香祈福的民众,也是与民同乐。
这个活动毕竟讨好又好吃,传了几百年都经久不衰。
早在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宫里头的御膳房就忙个不停,不光要筛选干净又漂亮的梅花用来做糕,还要在数目清点完毕之后,在半成品上按下金印,表示独此一份。
据说那些当官的对这个也颇为讲究,像元首之类的人物往往早就内定了头一份,或者是第六百六十六份,一般到了年终的时候,各种官员都会想着法子打点讨好,就是为了分个好数字。
民间还有人编出各种传说来,说是若普通人尝了第八十八块,能仕途高升,财源滚滚;若是读书的学生尝了第八十八块,能金榜题名,保送哈佛——
那简直比锦鲤还灵。
越亦晚跟自家太子刚开荤不久,起床的时候腰都是酸的,还得提前一天再跟着长辈们去明庙那踩点,一是要检查各处的布置二是再演练一遍祭拜天地的顺序。
他悄悄牵着花慕之的手,只用宽大的衣袍掩盖住这小动作,一边看着涟漪状的祭坛,一边悄悄跟太子咬耳朵。
老太后正跟太后聊着闲事,一扭头看见那两小年轻牵着手粘在一块,也笑着装没看见。
体统这种事,表面功夫做足了就是了。
等他们从明庙逛了一圈再回宫,路上都能闻见缭绕的香火气息。
明庙附近有好些道观和寺庙,烧尾香和头香的人都挤不过来,听说有人半夜抱着睡袋在庙门口排队,就是等着烧新年第一炷香,好为亲人和自己求个愿。
车子开回溯明廷,又换了马车各奔东西。临分开之前太后还一脸的不乐意:“冬休期?这周六真不播了?”
“真不播,”越亦晚失笑道:“人家老美要一块过圣诞节,也讲究着呢。”
“放个假正是做生意的时候,这帮人连电视节目都不播了,哪有这种道理?”太后显然有些嫌弃:“行,那我再等两个星期。”
等小夫夫两上了马车,往东宫那边去,路上又闻见了香甜的味道。
“哎?这是?”越亦晚嗅了嗅味道:“花糕的味道!”
“是玉京糕,”花慕之掀开了帘子,示意他听细碎的木槌声:“正在捣梅花呢,还要做样糕尝尝味道。”
一大半自然是提前就做好了冻起来的,等到了时间蒸熟便是。
还有一半要在今天下午和夜里亲手做新的,也算是特供品了。
“我考托福那一年,我爸还亲自去排队给我求了一个,金印上好像是……六百六十八?”越亦晚若有所思:“今儿倒是在大本营里呢,半夜去吃十个怕都是没问题。”
“六百六十八?”花慕之讶异道:“那估计是我亲手摁的金印,好吃吗?”
越亦晚思考了一会儿:“我一口吞了,是甜的咸的都没分清楚。”
太子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道:“别人都是祈福,你倒是把它当零食。”
“听母后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也可以跟着你一块摁金印了,”越亦晚不服气道:“是我我就印个六六六八八八,再亲笔画个鱼叉上去。”
“为什么要画鱼叉?”
“干爆那些锦鲤!”
到了元旦的凌晨四点,太子夫夫又被御侍们请了起来。
今天是一年初始,要早早的更换吉服,梳洗打扮。
两人都不是长发,自然是没法盘发髻的,但玉冠还是可以用系带绑在头上,期间再插上泛碧的柳枝,代表如意吉祥。
吉服自是与新婚时不同的另一套,上头描鸾画凤,还镶着狐毛滚边。
由于临国是热带气候的小岛,冬日里终不落雪,气温也只是凉快舒适,所以吉服也做的轻薄透风,并不算沉重。
越亦晚已经习惯了在化妆间里打着瞌睡等工,等一切妥当之后才牵着他家太子一块上马车。
两人披金戴银一走出门外,便如那画上的吉祥童子一般,看起来般配而又贵气。
听说长公主怀了二胎不方便出来,小王爷又在学校里赶项目,两人都提前请了假。
倒是其他宗亲全都到齐,在等吉时的时候还不忘和这对新婚夫夫寒暄逗趣。
“——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呀?”
“喜欢男孩女孩儿啊?”
越亦晚全程非常敬业的假笑,发自内心地感谢宫廷礼仪课教的那些话术,什么陷阱都统统绕开,完全不落套。。
伴随着九钟接连鸣响,丝竹管弦和太鼓迎着东风齐鸣,皇族的人排成长队走向祭坛,正上空的航拍无人机发出蜂鸣般的震响。
“一礼——”
“二礼——”
“三礼——”
御侍高声道:“跪——”
数十人在此刻整齐划一的撩袍下跪,向古老的神明与血脉致以敬意。
越亦晚此刻顾不上玩笑,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忆着动作要领,跟着太子一起叩头祈福。
毕竟是全国直播,连商业中心的屏幕上都在转播,不能出错。
敬香、拜祖、听训、谢筹——
整个上午忙活下来,他甚至领子和背后都沁了一层薄汗。
结婚那会儿因为下过暴雨的原因突然降温,又要站在高台上行礼,好歹还算凉快。如今正值元月,反而暖和的让人想脱外套。
两位殿下规矩自是一步不错,而且还不约而同的开始走神。
在伏拜听经的时候,一个在琢磨新题目会是哪个领域的,会不会考自己的短板,另一个则在思考后面几章该怎么写,是不是该拎反派人物出场了。
老道士有点口音,念起来又快又长,简直跟播广告词一样。
问题是一个字儿都听不清楚,只能跟着点头。
等到了等候媒体采访的时候,一个开始想家里的法国毛巾布起球了没有,要不要去仓库查验一下,另一个则开始琢磨女配的角色是不是太单薄了些,要给她加点戏份。
“两位看起来是相当恩爱啊,”记者笑的颇为八卦:“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小宝宝呢?”
越亦晚眉毛一跳,心想过个年哪儿这么多催婚催育的,只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花慕之帮忙挡了两句,又一瞥旁边候着的霍御侍,后者立刻请了另一家报社的记者来采访问题。
等了许久,才终于到了分发玉京糕的时间。
梅花糯米糕早已蒸的温热,蒸笼一揭更是散出令人怦然心动的蛋奶香味来。
越亦晚起床时临时吃了点东西,这会儿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
他咽着口水一脸波澜不惊,其实心里简直想悄咪咪吃几个。
官员们在镜头下接受皇室的祝福,还不忘对着镜头说几句吉祥话拉拉选票。
明庙附近的民众更是翘首以待,一百多人的队伍早已排满,期间还混进去了好些黄牛贩子,小心翼翼地观望着旁边的警察和收尾。
被抓到了是要去拘留所的。
十余个高身份的皇亲国戚发完了六百六十个,花了接近半个多小时。
越亦晚跟着所有人合影和致意,又在仪仗队的中心跟着车队巡街回宫,一路听着民众们欢呼尖叫,还有好些花炮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他微笑得得体而温和,隔着长街跟街道两侧的民众挥手致意。
等终于回到了宫里,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花慕之还有要事在身,回宫连饭都顾不上吃,就换了西装和父母再次去前廷宴客。
他作为新晋的太子妃,今年还不用强制参加这些政治场合,可以在朝明殿里好好睡个午觉。
洛御侍帮他把脸上的粉底都卸干净了,才悄悄道:“殿下,太子给您留了个好东西。”
“什么?”
掌侍从小厨房里取来了一个小蒸笼,里面竟然卧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玉如意,正散着糯米的甜香味。
越亦晚一怔,看见那玉京糕上也按了金印,写着壹佰陆拾陆。
“备车。”
越品正加着班,喝着普洱茶看着财务报表,忽然听见办公室门响了两声。
“谁?”
“我!”小儿子开门就进来了,手里还抱着个小蒸笼。
“哟呵?”越品笑了起来:“你今儿打扮得跟个玉面小狐狸似的,都上电视了,不在宫里跟着招呼客人,来我这儿了?”
“我哥是不是笑我了?!”
“对。”越品点头:“他觉得你画的跟要唱戏似的。”
“他到底是不是我亲哥哥!!”
越亦晚摸着手里的小蒸笼,两三步凑了过去,一脸献宝地把蒸笼打开了:“爸,我是来给你送外卖的。”
蒸笼一打开,还散着余温呢。
“听说这个可甜了,您尝尝!吃了长命百岁!”
-2-
日月祭结束之后,总算能休息一段时间。
花慕之手头的琐事基本上都告一段落了,可以花更多时间来打理晋江这边的事情。
他渐渐发现些问题出来了。
有的读者喜欢在他的评论区指点江山,甚至会打个负分刷存在感。
“逻辑崩坏!写的什么东西啊!太烂了,简直浪费时间!”
“怎么还没到感情线啊,这女主是个弱智,碰到男人都不知道争取一下吗?”
“作者一天才更三千字有毒,写的还这么小白,弃文了弃文了。”
可是把他们的客户号ID在后台一查,订阅率却是零,根本没有购买过V章。
那些订阅率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读者,往往都可爱软萌,不是撒花就是鼓励叫好,就算遇到了问题也大多能很理智的分析思考,客客气气的讨论矛盾。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既然没有买,他们为什么知道自己V章里讲了什么故事,还挑三拣四的恨不得抢了键盘自己写?
花慕之这些天里忙得都有些顾不过来,半夜里写到一两点也是常事,还查了不少资料。
他以为是自己累糊涂了,记错了客户号,可事实就是,那几个在评论区上蹿下跳的奇怪生物,还真不是买过V章的读者。
……难道是我得罪谁了?
太子瞥了眼还瘫在床上补觉的银发青年,决定问问作者群里的朋友们。
【山樆】:请问下,为什么有人没有购买过V章,但是知道我写的内容?而且语气很凶的样子……
【川贝】:你是不是遇到盗文了!
【山樆】:……盗文?
【川贝】:[看萌新的眼神.jpg]你去度娘上搜搜你的小说,可怜的娃。
花慕之皱了眉头,真的去搜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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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叫全文阅读?我这刚写了个开头,连结局都没有想好,你哪儿来的全文?
他屏住呼吸一页页的点开,竟发现真的有许多这样的网页。
有的只盗取了非V章节,还有的竟然公开发表他的付费内容。
这种被冒犯的感觉清晰而又真实,让人颇有些恼火。
花慕之本身不是很擅长键盘盲打,以前写故事都是用电子笔一笔一划写下来的,后来为了凑入V的万字更新,连着一个星期都睡眠不足。
这V章里的几千字上万字,全都是日日夜夜里花时间和精力写下的,凭什么就被你这样不告而取?
还有那些看盗文的读者,怎么还有脸来评论区里闹得人不得安宁?
他觉得有些头疼,想要联系这些网站的负责人,让他们把这些违规内容都下架掉。
可是翻到网站的底端,又出现了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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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慕之沉默地看着这相同的说辞,直接给自己的律师打了个电话。
“权宓。”
“什么事?收购案那边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回头把文件发你。”
“你过来一趟。”
越亦晚睡醒的时候,发觉太子已经去了抱朴殿。
他揉了揉腰窝,去换了身能遮住脖子的长领小袍子,用过早餐之后也去了抱朴殿。
一上楼就看见书房的门开着,另一个沉稳深厚的男声似乎憋着笑:“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事?”
银发青年探头一望,瞥见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坐在太子对面,浑身散着成熟男人的气息。
“这是我的律师。”花慕之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太太。”
他在说太太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尽量地表现出从容自然,然而还是有微微的停顿。
越亦晚一听见这称呼,心里就开出花来,笑眯眯地走过去和权律师打招呼。
权宓,哥伦比亚法学院博士毕业,回国以后主管太子的法律团队,在名誉案、经济案等多项事务中都势如破竹,短短几年里在业内都树立了威名。
然而他今天被请过来,是为了处理太子殿下的……盗文问题。
“我找人帮忙爬虫了一下,大概有三十几家网站有盗文,还有人开了Q群传播资源。”权宓敲着键盘给下属布置任务,努力保持语气的平静:“所以——全都处理一遍?”
花慕之面无表情:“全都告一遍,告到胜诉为止。”
一个都不要留。
权宓坐着马车离开溯明廷的时候,只感觉真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那位处理公务时向来不苟言笑的老板,居然在偷!偷!写!小!说!
而且还上架开V了!
那些个盗文狗怕是不知道他们盗了谁的文……自己手下的这个团队可各个都是狠角色,处理一个跨国侵权案也完全是小事一桩啊。
权律师摸了摸下巴,心想太子这也是真生气了,拿意大利炮去轰苍蝇。
那就都告到他们破产好了。
越亦晚等着节目方那边的通知,最近也没有工作要忙,免不了粘着太子跟他胡来。
这平日里嘴硬又不肯低头,真开了荤又欲罢不能,便是有一百个花样干个痛快。
花慕之已经习惯了一天洗两三遍澡的日常,有时也太宠着他,做完了还打横公主抱着去浴室,亲手给他洗头发清理身体。
越亦晚被喂饱之后就总是昏昏欲睡的,有时候太子回抱朴殿看书去了,他也跟过去趴在他的腿上睡觉,粘人的像只暹罗猫。
能够有喜欢的人……真好啊。
等他迷迷糊糊睡醒了,已经是黄昏了。
越亦晚抬起头来,在太子怀里蹭了蹭,爬起来看他又在看什么书。
“饿了么?”花慕之低头亲了下他的银发,低声道:“最近你太胡来了,我让小厨房煮了些滋阴补肾的汤粥,等会多喝一点。”
越亦晚迷糊着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某些事:“我才没有肾虚!”
“我反正不虚。”太子搂着他继续看书,语气里带着淡淡的促狭:“要节制啊。”
……怕是这辈子都节制不了。
越亦晚抬爪摸过桌子上的手机,大致回了几条消息,然后例行检查邮箱。
“咦!”
“咦!!”
他坐直了一些,瞬间瞌睡醒了:“我又过了!”
“多少名?”
“没有说!”越亦晚亮出手机屏幕,一脸的小骄傲:“节目组还说要对我进行专访!”
“专访?”花慕之忽然想到了什么:“是网络吗?”
“不是,估计是过来采访……等等?”
这做综艺,例常是要采访设计师的工作环境、拍摄他平时私下的一些画面。
可问题是,自己现在住在宫里啊。
“他们要是坐飞机过来……那我,我回别墅那边拍完再过来?”越亦晚不想给皇后他们添麻烦,懂事地帮忙调解:“皇室这边就不打扰了。”
“太后要是知道了,怕是要不开心。”花慕之噙了笑道:“她老人家可喜欢那个主持人了。”
“那……我回头跟她请示一下?”
然而到了文清宫,事情的进展比现在还要顺利。
“他们要过来采访?!”
“你又过了?多少名啊?”
“小越啊你是不是要红了?!”
太后整个人都精神了,直接连珠炮弹似的提问,还试图打听其他选手的八卦。
越亦晚没想到老太太对这节目这么热爱,于是掏出手机来给她看自己在洛杉矶和那些幕后人员的合影,还有公司内部的各种照片。
太后兴致勃勃地看完,又问道:“真没说多少名?那是什么时候播?”
“应该是1月19号,这会儿还是冬休期呢。”
老太太撇撇嘴,摸了摸他这一头小银毛:“还挺好看的,以前觉着标新立异了点,现在是越瞧越顺眼了。”
转眼到了家宴时间,连老太后也来赴宴,承繁宫里仆人们往来不停,几十样珍馐美味变着花样的呈了上来。
这个时代不需要银针试毒,但多了更多的科学检测手段,听说仍然有专门试毒的侍从,工资还特别高。
——不过这种职业一般都没太大风险,职业病恐怕是会变胖。
越亦晚听着他们聊宫内宫外的逸闻,忽然想起了自己一个人去在洛杉矶的时候,花慕之略有些落寞的表情。
眼瞅着一个话题到了尾声,他轻咳一声,小心道:“陛下……太子如果今年有空的话,要不和我去国外度蜜月。”
皇后脸色微变,看向旁边的皇帝道:“这事不急,以后再慢慢计议。”
花弘原本来在与太后谈笑饮酒,此刻神色一变,直接冷着脸回绝道:“有什么事非要出国?”
气氛好像突然到了冰点。
-3-
花慕之没有想到越越会突然在这种场合提这件事,下意识地赔笑圆场道:“亦晚不懂事,您不用跟他计较,继续吃饭便是了。”
越亦晚愣了下,神情里有些愕然。
太后欲言又止,眼神里竟透出悲伤来。
越亦晚一看见平日里这么熟的奶奶眼睛都红了,只感觉这件事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起身赔罪道不是。
旁边太皇太后直接撂了筷子,淡淡道:“放他出去,花庆之都出得,他凭什么出不了?”
这话竟然听不出是正是反,只让气氛更加剑拔弩张。
“您别生气,”皇帝直接去安抚两位老人家,努力让她们两人开心一些。
“没事提这些做什么,”皇后叹了口气,只给了他们一个眼神:“你们两退下思过。”
越亦晚略有些狼狈地向他们行了个礼才退下,可没有一个人再看他。
花慕之直到走出承繁宫了,才低声开口道:“下次不要提这些了。”
越亦晚只感觉自己莫名其妙踩了雷,此刻都不确定能不能问一声为什么。
他半晌没吭声,安静地点了点头,如同一个被突然训斥的乖小孩。
花慕之也没有带着他回东宫,而是往寂静的宫廷深处漫步。
“你还记得,宗谱上面,父皇有位皇兄吗?”
“记得,二十四岁便病故了。”越亦晚诧异道:“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了?”
“他不是病死的。”花慕之低着头慢慢道:“是在父皇旁边,枪击而死的。”
父亲当时亲眼看见他的身体炸出一个血窟窿出来,惊愕到有一个星期都没法发出任何声音出来。
当时花弘原还是个王爷,随兄长一起去外国访问学习,却无端地遇到这等祸事。
如果不是兄长把他一把推到地上,下一个被射杀的就是他自己。
太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怮哭出声,病倒了三年才渐渐恢复。
老太后也只能摇头叹息,帮着把这些事全都遮掩了下来。
“后来,庆之闹着要出国读书,”花慕之站在了鸟园的秋千旁,看着一园的腊梅海棠道:“父皇不肯,庆之就直接离宫出走,差点又闹出一桩事出来。”
那次他几乎跟家里翻了脸,最后还是去了法国,每个星期都要视频问安,而且身边也布置了许多暗处的守卫。
“我没想到……会有这些事情。”越亦晚半晌才开口道:“难怪太后奶奶会突然那么难过。”
她知道儿子突然横死在异国他乡,恐怕也会痛苦又无力。
离开临国,等于离开他们的保护网。
刺杀这件事,原因太难确认了。
有政治上的争执与野心,有报复社会哗众取宠,甚至连邪教都想插一把手。
他们是皇室,哪怕与政要们从不往来,也无可避免的站在风口浪尖上。
有些事是能躲就躲的。
“现在时国与我们交好密切,度蜜月什么的,过去也可以。”花慕之叹气道:“但其他的国家,还是不要想了。”
越亦晚没有马上应下,只看着他道:“你多久没有自己出宫去玩了?”
花慕之想了想:“一直都没有过。”
他哪怕要去临都的哪个风景区、游乐场,或者是去某个大学访问,官方都会提前安排打点。
自己已经习惯了做这个世界的透明人,活在和其他人截然平行的生活里。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越亦晚忽然张开怀抱圈住了他。
两只仙鹤立在旁边等着投喂,歪着脑袋看得一脸好奇。
花慕之忽然被他抱紧,有些讶异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你这些年过来,一定很辛苦。”越亦晚轻声道。
要背负这么多期望,要面面俱到得做一个长子,要为皇室奉献出所有的自由。
你一定隐忍了很久。
花慕之很少被这样体恤,此刻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越亦晚伸手抚上他的头发,抱紧了他不肯松开,仿佛在努力传递自己的温暖。
“会不会很孤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太子垂眸看着他,轻声道:“在遇到你以后,已经快乐很多了。”
“还不够。”越亦晚摇头道:“有些生而为人的权利,本来就是属于你的,我们不能放弃。”
人只能活这一辈子,只有这么短短的几十年。
如果抱着无数缺憾就那样死去,也太可惜了些。
花慕之伸手环抱了他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他原先,早就放弃了几乎所有的事情,连对终身婚姻都任由父母选择。
可越亦晚是他的异数。
他总是在悄无声息地改变许多事情。
第二天早上,越亦晚就被皇帝私下叫去了昭华宫。
越亦晚从来没有单独面圣过,加之太子一早就出宫去巡查投资项目了,此刻就有种紫薇要见容嬷嬷的感觉。
他甚至能脑补有个老御侍狞笑着亮出金刚狼般的爪子,然后自己估计就会跟小白花一样嘤嘤嘤疯狂挣扎。
然而昭华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多余的人。
御侍已经年迈了,一头白发不苟言笑,但是并没有拿什么针线包。
线香寂静地燃烧着,散着白芷与楠木的清浅香气。
茶已经摆好,皇帝穿着华袍坐在长桌旁,仿佛是千百年前的守路人。
“见……见过陛下。”
越亦晚很少紧张,此刻竟有些结巴。
“昨天不是有意要给你脸色看。”花弘原示意他坐下,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从容与威仪:“你不该在两位太后面前提这件事。”
那会让她们想起丧子之痛,不是什么好话题。
越亦晚低头应了一声,下意识地再次道歉:“是我没有想好。”
“但是,我其实是赞同你的想法的。”
皇帝抬起头来,神情坦荡而又平静:“再过几百年,甚至只是再过几十年,有没有皇室的存在都存疑。”
越亦晚没想到他上来就说这些,竟不知道怎么接话。
帝王将相不是万岁就是千岁,总归是期望这一脉长久不衰的。
“连英国都长久有废除皇室的争议,纳税人们并不想供养这样的吉祥物。”花弘原握着茶盏抿了一口,声音沉厚有力:“临国能保留这么久,也得益于无数次的妥协与讨好。”
“我这一代,总归是已成定局的。”
“可是花慕之,他不能只是一个摆设,除了偌大的家产之外,他还应该熟悉这个世界才对。”
越亦晚怔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
“你很怕我?”花弘原见他一句话都不敢说,忽然笑了起来:“怎么跟慕之小时候一样。”
“也,也不是很怕。”
就是这个气场太足了,比空调还冷……
“从前我也拧着不肯认,可有些事还是早些打算比较好。”花弘原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亲眼看着庆之和慕之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孩子。
一个浑身上下都散着新锐与进取,另一个温厚沉稳如老臣。
有时候,心里竟有些后悔。
他没有能力保护孩子在海外一定能时刻都安全无虞,更不敢让两个孩子都去赌一把。
可如果慕之当时拿了那份OFFER,去国外苦读深造,如今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太后那边可能心里的伤还一碰就疼,老太后更是个守旧的人物。
就算自己想做什么,明面上也要顾及她们两位的感受。
“所以,我提前安排好了侍卫,准备等着你带他出去逛逛的时候,暗中帮忙看顾一二。”
皇帝无奈笑道:“谁知道,你比我还小心,没许可就绝对不带他出去。”
越亦晚愣了下,下意识道:“您这是等着我冒犯宫规呢……”
“没看见,没抓到,便不算冒犯。”花弘原面不改色道:“这孩子也快憋傻了,你适当带他出去转转,也别过火。”
越亦晚下意识地笑了起来,脑子里开始跟走马灯一样的晃过各种有趣的地方,飞快地应了一声:“明儿就带他出去!”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道:“那出国……将来有可能吗?”
“有,但我这边还要多安排确认才可以。”花弘原按了按眉心,语气也颇为无奈:“如今皇室夹在两党之间,连玉京糕的分发都要格外小心,也无力的很。”
越亦晚点了点头,随口道:“过个四五年再过蜜月也没事的。”
皇帝噗的一声笑出来,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越亦晚出了昭华宫,左右认了下路,一时间有些记不清该往哪边走才是东。
还没等御侍领着他离开,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车的声响。
没等车停稳,花慕之匆匆地就翻身跳了下来,一抬头却看见了台阶上东张西望的越亦晚。
“父皇——父皇没为难你?”他的语气有些焦急:“如果说什么重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没,”越亦晚眨了眨眼:“他问咱两什么时候生孩子。”
洛御侍默默地扭头看墙角,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青苔真好看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