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见到皇帝的时候,嘉靖皇帝已经冷静下来了,三分钟热度的持续时间虽然较之以往有所增长,但还是没有增长到足以让嘉靖皇帝改变本性的地步,所以此时的他已经闭上眼睛开始打坐,陆炳小心翼翼的走到近前,黄锦按照往常的例子给陆炳搬来了锦墩儿,陆炳没敢坐,就垂首站在皇帝面前,等候吩咐。
“坐吧。”
好一会儿,嘉靖皇帝慢悠悠的声音才响起来:“方才那消息让朕心绪不宁了好久,现在才将将平复过来。”
说着,嘉靖皇帝盯着陆炳,嘴里吐出两个字:“真的?”
陆炳心领神会道:“真的。”
嘉靖皇帝接着问道:“不掺假?”
陆炳点头确认:“千真万确,不掺假,臣恭喜陛下,终于得一良臣。”
嘉靖皇帝古井无波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笑容,之后便消失不见,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缓缓开口道:“不是朕手底下没有良臣,而是良臣的心都不干净了,不会********的想着自己的差事,想着如何为大明建功立业,只是想着如果争权夺利,做的少,拿得多,这样一来,就算本身是良臣,也变成了庸臣,朝廷里,能为朕分忧的良臣,屈指可数,陆炳,你是一个。”
陆炳顿时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继而跪下,带着哭腔道:“陛下懂臣!陛下懂臣!臣即使粉身碎骨,也值了,值了!”
嘉靖皇帝见状,抬起手,语气不慌不忙道:“哎!这是做什么,朕虽然是在夸奖你,但你也不用动不动就跪下吧?男儿膝下有黄金,朕希望得到一个能为朕做事的顶天立地的男儿汉,而不是一个动不动就下跪的阉人!”说着,嘉靖皇帝的目光投向黄锦身边侍立一旁的另外一个大太监麦福,只是一撇,麦福顿时就下跪了……
陆炳知道,没啥别的原因,皇帝在这指桑骂槐是一种日常习惯,更是得知东南大捷之后的正常做法,皇帝对宦官一向压制排斥,可能是武宗时期的宦官乱政让皇帝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所以皇帝即位以后,即使是为了限制文官集团的实力而任用宦官,也会时不时地敲打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至于麦福,因为一些功劳的原因,在太监里地位很高,甚至提掌过皇帝亲卫军的军权,陆炳隐约知道写麦福的亲戚在东南军中占据一些重要职位,而且还颇有些不法之事,这些消息陆炳当然都会告诉皇帝,皇帝要怎么处理,是他的事情,陆炳管不着,可能本来皇帝也不会因为贪污这点事儿对麦福怎么样,但是郑光这开天辟地的一仗打的皇帝既幸福又恼火,于是麦福要遭殃了。
“朕是真的想不到啊,二十年,十几万大军,百员战将,居然还抵不上一个十八岁都不到的毛头小子练了一个月的新军,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在打倭寇?还是和倭寇商量好了倭寇一来他们就跑,只要他们活命就可以?”嘉靖皇帝看着陆炳这样询问道,不过眼角的余光还是在关注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麦福。
黄锦站在一旁,明显的感受到了兔死狐悲的情感。
陆炳自然是心领神会的,这是皇帝日常约束太监的功课,当然要配合下去才是:“陛下,其实臣也是想不到的,这一仗要是不打,臣是真的想不到苏松的卫所兵当着巡抚和兵备的面都能杀败执法的苏州兵,逃出战场自顾自的逃命,把巡抚和兵备丢在死域,自己求生去了,整整三万卫所兵啊,臣的麾下报告说,十之七八不是战败的,是逃走的。”
其实这些消息嘉靖皇帝早就知道一些,但是没有那么详细,早些年陆炳在南镇抚司上用的心思也少些,没怎么太关注,加上嘉靖皇帝自己也不太关注,所以就没在意,但是这些年随着倭患的加剧,皇帝开始逐步加大了关注量,要求陆炳改组锦衣卫南镇抚司,使之和北镇抚司遥相呼应,一起掌握大明的大江南北,于是,几年之后,陆炳才开始掌握东南卫所兵的惊人事实。
嘉靖皇帝自然是恼火不已的,听了这话,更加恼火,原本顾及着人多势众的卫所兵,一旦处置可能造成东南的混乱,但是现在,这些人已经发展到了抛弃上官自行逃命的地步了,根本不听命令,这样的军队怎么能用来平倭呢?怪不得郑光说什么都要自己去另外募兵组建新军,也不要用这些现成的兵。
这些人根本就不能被称之为兵。
饶是如此,卫所兵的事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解决掉的,毕竟十几万人的问题,还牵扯到一些朝廷里的事情,嘉靖皇帝就不相信这些年东南的军事将领们没有给朝廷里的大臣送过礼品来掩盖自己的罪行,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保护伞,所以才有恃无恐,认为自己作为皇帝定然是法不责众,而且还没有精力去处置他们,所以越来越得意忘形了。
“陛下,说来也是可笑,原本那些将军和士卒可能觉得大家都不打,朝廷也无法追究那么多人,所以有恃无恐,结果郑光的一战把他们的遮羞布给揭开了,东南之民之士开始广泛质疑卫所兵们是否用心作战,是否敢于作战,将军们是否有平倭之心,如果都有,为何屡战屡败,郑光十七之龄带三千新军都能做到的,他们十几万人还做不到?”陆炳微笑着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嘉靖皇帝面色上的笑容越来越盛,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张虚伪的笑容之下,怒火也在不断的积累着,即将突破临界点。
“是啊,十七岁的小孩子,用一个月练了三千新兵,就把东南巨寇给活捉了,还顺带着砍了七千脑壳,朕就在想啊,这些年,东南之兵砍下的倭寇脑袋壳儿,加起来有没有七千之数?陆炳,你有统计过吗?”嘉靖皇帝询问道。
陆炳面露无奈之色:“陛下,那么多年的事情了,之前臣还没做指挥使的时候的事情,臣也管不了,不过臣粗略的估计了一下,二十年来屡战屡败,东南之兵丢给倭寇的脑袋壳儿,大概远超七千之数了,至于他们所砍下的脑袋,估摸着没有这个数目,毕竟,几十上百的脑袋,就算是大捷了,就是这样的大捷,两只手也数的过来。”
嘉靖皇帝点了点头,一时间没说话,好一会儿,嘉靖皇帝微叹了口气,随后问道:“陆炳,郑光是明年二月的会试,对吧?”
陆炳知道皇帝仍然不打算对苏松卫所兵立刻下手,又听他如此询问,便知道皇帝定然是对郑光起了心思,好容易出一个能打的臣子,如果不好好利用起来,是会天打雷劈的,自诩知人善任的皇帝是绝对不会放过展现自己用人之能的机会的,所以皇帝应该是照着自己的猜测,打算让郑光多留在苏州几年,把倭患荡平了再来参加考试了。
说实话,陆炳和郑光素昧平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陆炳本没有帮助郑光的理由和必要,但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陆炳总是觉得,如果自己不暗中帮一把,今后一定会后悔,这种感觉其实很玄妙,让人觉得迷糊,而又不敢相信,却也不敢不信,陆炳思忖再三,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是的,陛下,明年二月礼部的会试,郑光会来参加的。”陆炳回答道。
嘉靖皇帝意有所指道:“这些日子郑光又是练兵又是打仗,别的举子都埋头苦读,争取考取进士,他为了国事耗费了那么多时间,立下如此大的功勋,定然会分心,功课方面会不会跟不上?毕竟科举这方面不是战场,却胜似战场,这要是一两个月没有念书备考,对那孩子是否有所影响?”
陆炳开口说道:“陛下能为那小子如此操心,是那小子的福分,不过,陛下,臣反倒以为,此时此刻,郑光如果能立刻北上京城备考,反而是一件好事。”
嘉靖皇帝愣了愣,皱起眉头,问道:“为何?”
陆炳说道:“陛下,郑光这一仗打下来,泼天战功,不是三五个人就能分完的,而且这一战之下,多少人的遮羞布被撕扯下来了?就算陛下宽宏大量不对他们做出惩治,他们会给郑光好脸色看?定然三天两头找郑光的茬儿,想方设法的给郑光使绊子,让郑光不痛快,更有甚者,甚至可能……陛下……所以……”
嘉靖皇帝眼睛一眯,整个人都变得危险起来:“朕还真的忘了这茬儿,他们人多势众,郑光孤身一人,怕是不好应付啊……也罢……也罢……有个进士的身份,那些人也就不敢动手了,黄锦,传夏言、严嵩二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