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六章年少肝胆雄(8)
宴会的气氛其实有些尴尬。
一个是皇帝心里不爽,至少表面上表现出来的很不爽,因为本来是一团和气、彰显大唐上邦风范和天可汗气度胸怀的国宴,却搞成了专门针对孔晟一个人的批判大会。
而孔晟是什么人啊?那是皇帝的心腹,受了皇帝密旨行事的人,批判孔晟等于是批评皇帝,这几乎难以区分啊。更重要的是,孔晟此番西行,就算是有些过错和考虑不周,那也终归还是为大唐立下盖世功勋,不说别的,回纥人什么时候像今天这样老实过?
表面上看,以磨延啜为首的回纥权贵是屈服在孔晟当时的武力胁迫之下,实际上,真正让回纥人低头还是孔晟通过火炮的堪比天罚一般的巨大威力所展现出来的大唐国力、军力,以及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回纥人摸不准大唐究竟还隐藏着何等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旦跟大唐彻底撕破脸皮,孔晟率大唐军队长驱直入漠北,回纥亡国灭种也不是不可能的。当然,对于这些权贵来说,自己的性命也是很珍贵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骨咄禄和移地建沦为阶下囚,回纥国内的鹰派力量就失去了主心骨,很难再构成与唐抗争的中流砥柱。
至于回纥前可汗磨延啜等人就更加不用说了,他们处在这种气氛中,尤其难堪。再加上想要得到的东西没有得到,滞留大唐当人质的命运已经不可逆转,那还说什么呢?
李豫这批人心里也不是很舒服,虽然最终皇帝似乎也迫于压力,不得不对孔晟的“罪过”予以惩处,唯一可以说得过去的是,孔晟被夺了京城禁军大权,还被外放出京,虽然封了郡王,但只要到了地方,对于李豫来说,威胁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地方就藩的一个郡王,名义上的等级爵位再高,再享受什么开府仪同三司的政治待遇,但不再拥有实质性的兵权,与现在孔晟在长安冲天的权势相比,在很多朝臣看来,已经算是被罢黜了。
但孔晟的表现去超乎寻常的平静,竟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一毫的不满和遭遇不公正待遇的愤懑情绪,这又让所有人感觉吃惊。
以孔晟的功勋而言,按理他应对皇帝的罢黜出京有所反弹才是,但……李泌和杜鸿渐心里暗暗摇头,知道此事必不简单,两人对孔晟了解颇深,孔晟如此顺应承受,只有一个原因,如果这种结果不是孔晟所希望就是皇帝事先与孔晟有过谋划。
而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皇太子李豫……杜鸿渐宦海沉浮几十年,是朝中出了名的大智若愚,他马上意识到皇帝要有所动作。太子这些时日的蠢蠢欲动不甘蛰伏,终于还是激怒了皇帝。
对于这种结果,杜鸿渐颇感无奈。某种意义上说,皇帝与太子本身就存在某种利益和权力之争,尤其是李豫这种强势且能力很强的太子。当一个强势的太子遭遇表面上看起来有些羸弱实际上内心权力*更盛的皇帝,结果可想而知。
皇太子为帝王之法定接班人,通常被视作“副君”、“国本”、“天下之根本”或“天下之公器”。严格来讲,“权”与“贵”,有交集却并非完全重合。单以权力而论,若非皇帝特别授权(如监国),皇太子个人几乎与国家统治大权绝缘,属于位高而权轻的一类。但毕竟太子离最高决策权与执行权仅一步之遥,这就注定其生活必将难以平静,单靠跟着时代惯性走,最后不一定就能戴上那顶至尊皇冠。正如皇帝之废立一样,基于各种缘由,历朝历代也会频繁出现更易皇太子的政治风暴。同样也是为了自保,皇太子一般都会着急登基称帝取而代之,因为时间一点点推移,坐在太子宝座上一样面临巨大的风险。
杜鸿渐暗暗叹息摇头,作为朝臣和重臣,作为皇帝倚重的心腹,他只能静观其变。
宴会还是按照程序和礼仪继续进行,皇帝亲自招呼的三杯酒共饮完毕,歌舞这才登场。只是在莺歌燕舞的乐律声中,众人的酒喝得有些无聊和无趣,殿外隐隐传来密集而又带有某种节奏的脚步轰鸣声,大多数人都暗吃一惊,扭头往殿口张望而去。
李豫则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望向了端坐在皇帝宝座上的父皇李亨。
皇帝面上平静,嘴角却噙着一抹显而易见的冷漠,如果说之前在与孔晟密议商量的时候,皇帝心里还残留着一丝的不忍或者说是犹豫,但经过了大殿之上的这番表演,皇帝已经彻底下定了决心。
皇帝知道朝中的局势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继续这样下去,皇帝不像皇帝,大臣不像大臣,父皇不像父皇,太子不像太子,在皇帝任何的决策当中,太子李豫都要横插一脚,或多或少地给李亨推行天下大计带来一定的障碍,虽然大多数时候构不成真正的威胁,但终归是不断给皇帝心里添堵,充当起绊脚石的角色。
而这其实只是表象,真正的后患在于,只要李豫再次积累到足以威胁皇权的资本,以李豫的强势而言,势必要架空皇帝——反正你老了,也很无能,不如将大权交给我,李氏皇族的社稷江山,会在我的手上再创盛世辉煌,远胜祖辈。这是李豫的真实心态。
所以,皇帝比谁都清楚,李豫针对其实不是孔晟,而是自己这个父皇。
在李豫眼里,孔晟是皇帝最大的倚仗也是最大的底牌,只要将孔晟排除出京,从核心权力圈子里驱逐出去,皇帝就将孤掌难鸣。李泌杜鸿渐这些人也算是有胆有识擅长治国的忠臣,但他们终归都是文臣,正常朝政能发挥作用,可在权力斗争中就起不到定盘星的价值。
皇帝眼眸中波澜翻滚,突然挥挥手淡淡道:“乐舞暂停!朱辉光,殿外是何人喧哗?”
莺歌燕舞骤然停歇,殿中所有人狐疑和惊讶的目光都投射在太监总管朱辉光的身上。但实际上,朱辉光知道什么呀,他根本就是云里雾里莫名其妙,皇帝突然问到他,他完全一头雾水。
皇帝冷哼一声,朱辉光吓了一跳,赶紧躬身恭谨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朱辉光急匆匆就下了丹墀,往殿外就走。但就在他行走的过程中,他眼角的余光发现,孔晟的身影似乎已经从殿中消失。朱辉光心头一震,立即浮起某种惊天动地的波澜,他马上意识到之前皇帝和孔晟在偏殿中的密谋与今日的变故有关。
果然,朱辉光的身形在殿口处不得不停下,因为这个时候,殿中已经冲进来数百甲胄鲜明如狼似虎手持长矛的禁军宿卫。殿中人当即混乱喧闹起来,开什么玩笑啊,禁军明火执仗闯进皇帝正在国宴的大殿,这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当然,很多人下意识地认为,这一定是受了皇帝的诏命,否则谁敢?除了皇帝亲自命令之外,谁敢擅自带领禁军闯进大殿?
禁军士卒面上冷肃一片,只按照一定的秩序和分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长安权贵包围分割成一个个小团体,殿中人仰马翻,乱成了一团。
磨延啜等人震惊莫名,脸色苍白起来。他们不知道唐朝人这是要干什么,但凭直觉,他们觉得此事蕴藏杀机,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一个不小心,把老命丢在长安,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骨云柳眉紧促,立即起身护在磨延啜等人身前。其实这群回纥权贵也大都身手不错,能上得战阵厮杀,但此刻在唐朝皇帝的殿中,他们手无寸铁,哪有什么还手之力?
但禁军宿卫却明显没有关注他们回纥人这边,只扫了他们一眼,就将他们放过在一旁。
磨延啜立即意识到这事与他们无关,肯定是唐朝内讧。磨延啜扯了扯骨云的衣襟,示意众人悄然退到大殿的一个角落里,静静站在一起,心情复杂地旁观着眼前的一切。
是政变?磨延啜心念电闪。
李豫等人旋即被禁军包围,禁军宿卫只是持矛将他们威逼在殿中一侧,并没有真正动手。
这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以至于很多长安权贵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包围圈形成,朝臣权贵们被分散成一个个的小团体三五成群形单影只被悍卒们看管起来,太子少师李揆这才颤声怒斥道:“尔等疯了,这是要造反不成?擅闯陛下大殿,围攻太子殿下和诸位大臣,罪当诛灭九族!”
面色冷厉的禁军士卒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什么围攻太子殿下,什么罪当诛灭九族,这本来就是皇帝的诏命,他们是执行皇帝命令,怕什么?
实际上,他们这些宿卫听命于人,在严厉的军令面前,他们只有服从,哪里敢问其他。当然,禁军士卒中也有些人诚惶诚恐,因为这种事情如果不能合理收场,他们的下城可想而知啊。
皇太子李豫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眼眸锋锐紧盯着周遭全副武装的禁军,心内心神摇动。他紧咬牙关,没有斥责出声,却是渐渐明白了一些什么。
禁军宿卫值司宫禁,如果没有上头的命令,他们岂敢擅闯宫殿,这样的事情,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
李豫还没有来得及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