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六章天怒(3)
一个时辰后。皇帝在麟德殿召集满朝文武议事,商讨突兀而来的大地震之后的善后事宜。
这么大的灾难,朝廷必然要进行基本的抚恤和处置救灾。这又要花费一大笔财孥。对于捉襟见肘的大唐财政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皇帝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正当他雄心勃勃要重现大唐辉煌盛世的时候,天降灾难,这无疑是当头一棒。虽然以现代科学的视野来看,地震只是正常的自然地理变动,不可预测也不可抗拒的自然灾难,属于天灾,与人力无关。但在古代王权社会,地震之类灾难,更多被隐喻上一层天怒天罚的神秘外衣,与皇帝失德失政有关。
所以,往往在重大天灾之后,很多皇帝不得不下罪己诏,表示要深刻反省以回应上天警示。
李亨自然也概莫能外。
满朝文武大臣神色复杂,大殿之上,寂静无声。
本来大伙是去校场看处斩孔晟的热闹的,结果却地震突生,灾难骤起,孔晟的死活至今未明,但长安城里场外的损失震动却是摆在了桌面上。
杜鸿渐面色复杂,躬身下去:“陛下,臣奉旨调集工部、户部和有司及京兆府查勘灾情,现将有关损失伤亡报告陛下——”
“昨日酉时三刻,天崩地裂,京城倒坏城堞、衙署、民房,死伤人民甚众……”杜鸿渐略带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众臣的面色不一,心态不一。
“京师地震自西北起,飞沙扬尘,黑气障空,不见天日,人如坐波浪中莫不倾跌。未几,四野声如霹雳,鸟兽惊窜。是夜连震十余次,平地坼开数丈,得胜门下裂一大沟,水如泉涌。官民震伤不可胜计,至有全家覆没者……长安、万年两县等处街道震裂,黑水涌出,高三四尺……”
“声如轰雷,势如涛涌,白昼晦暝,震倒承天、丹凤、朱雀、彰仪等门,城垣坍毁无数,自宫殿以及官廨、民居,十倒三四。压伤得胜侯张怡,压死户部侍郎王敷、原任工部尚书王光裕一家四十三口,其他文武职官、命妇死者甚众,士民不可胜纪……”
“陈启陛下,京城内外房屋、人口损失惨重。臣以为,陛下当诏求直言,严饬百僚,同加修省,发抚恤量给百姓,修理房屋……”
听着杜鸿渐关于地震灾后的最新人员伤亡和损失报告,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场突兀而来的大地震损失之惨重,比皇帝想象中的还要惨烈十倍。
李亨沉默良久,群臣没有一个吭声,殿中气氛变得非常压抑沉重。
李亨长叹一声:“地忽大震,变出非常,皆因朕躬不德,政治未协,大小臣工,弗能恪共职业,以致阴阳不和,灾异示警。”
“朕当斋戒,躬诣天坛,易服行礼。”
“念京城内外,军民房屋,多有倾倒,无力修葺,恐致失业。压倒人口,不能棺殓,良可悯恻。作何加恩轸恤,速议以闻。仍通行晓谕,咸使闻知。并在各坊地开设粥厂,发放仓库银米赈济。”
“再次,据灾情命户部、工部有所为,地震倾倒房屋,无力修葺者,每间给钱500文。压倒人口,不能棺殓者,每名给钱300文。发内帑钱十万贯,酌量给发……”
李亨声音沉痛地开始下达善后诏命,他深沉的目光却一直在朝臣的人群中扫视,一直没有发现李泌的踪迹,皇帝的心越来越烦躁。
他安排李泌是校场查看孔晟的生死情况,李泌至今没有回来,这让皇帝心里烦躁异常。在李豫下达行刑令的同时,皇帝本意让朱辉光持自己的金牌将孔晟在最后时刻救下,然而当时天昏地暗、地震突发,现场混乱不堪,谁也没有注意到孔晟是否已经被斩杀。
天灾打乱了皇帝预先的设计和安排,这本身就是对皇帝最大的嘲讽。这让皇帝意识到,作为皇帝也不是万能的,至少在上天面前,他这个皇帝显得那么无力和无奈。
李泌匆忙进殿,额头上满是汗水,而紫色的官袍之上尘土等身,情态等非常狼狈。
李亨心头一紧,紧盯着李泌。到了此刻,他心头还残存一丝希望,那就是孔晟还留的命在。
李泌躬身下去,声音有些大颤,呼吸有些许紧促:“陛下,臣奉旨去校场查勘——”
李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皇帝生生打断:“废话少说,直接说结果,孔晟是生是死,给朕一个准话!”
李豫与李揆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从皇帝的反应中,他们不难判断出,皇帝根本就不想处斩孔晟,前番的校场公开问斩,怕就是一场戏。只是皇帝做梦也想不到,地震突生,让他的导演化为泡影,把这场戏给演砸了。
李泌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校场毁于地震,四分五裂,行刑台之处,出现一个诺大的天坑,方圆数百丈,深不见底,青气蒸腾,令人触目惊心。至于孔晟,踪迹全无,不仅是孔晟,就连当时行刑的刽子手十余人,也统统都不见踪迹。以臣看来,孔晟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未必死于刽子手刀下,但依然葬身于地崩之下,此是天威,非人力所能抗衡!”
皇帝嘴角剧烈地抽搐起来,手缓缓抬起,又无力地放下。
孔晟……竟然真的死了!
本来皇帝还怀着一丝侥幸,地震突起,尽管皇帝的赦免令还没有来得及发挥作用,但当时如此混乱,刽子手想必还没来得及动手。然而即便如此,孔晟所在的行刑台整体陷落,出现神秘天坑,既然如此,孔晟焉能还有命在?!
皇帝忍不住仰天长叹。
一看皇帝这幅样子,众臣就都明白过来,弄了半天,皇帝不过是虚张声势,本心里是不想斩杀孔晟的,然而弄假成真,如今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皇太子李豫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默然不语。皇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怨谁呢?
良久,皇帝才颤声道:“尔等随朕去现场看一看那所谓的天坑,究竟是何情形。”
城外的校场已经是千疮百孔,到处都是裂缝和大小不一的陷坑,围墙倒塌,林木连根拔起,现场一片狼藉。或在地震中丧生或死于百姓互相踩踏事件中的尸体遍地都是,目前还没来得及收尸,现场惨烈不堪。
皇帝跨在自己的汗血宝马上,凝望着眼前这幅惨烈的景象,嘴角掠过深深的震惊。而不远处,原先的点将台、亦是当初的行刑台之处,一个方圆数百丈呈漏斗状的巨大深坑,赫然在目,让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帝摆了摆手,神色复杂的南霁云立即命几名禁军士卒小心翼翼地靠近深坑,试探着往坑内投掷石块,然而,石块进入深坑,半响都毫无声息,这只能意味着天坑深不见底,非现在的人力所能测量和查勘。
南霁云向皇帝躬身下去,声音低沉:“陛下,末将以为,此坑深不见底,非人力所能为之,恐怕……”
南霁云身后,南勇、李彪李虎及乌显乌解兄弟均面带哀色,懊悔不及。
乌显紧握着双拳,心道当时若不是自己略有迟疑犹豫,要是果断动手的话,劫下法场,或许孔晟就不至于葬身于天坑之中。
然而此时后悔已经晚矣。
南勇面带哀伤之色,对自己父亲生出了几分怨恨之情。在南勇心里,孔晟对于南家和自己,绝对有天高地厚之恩,如果没有孔晟,父亲南霁云至今还是张巡手下一个不起眼不入流的军中小头目,甚至早已丧生在睢阳保卫战中,哪里来的今日之权势显赫和无上富贵?
而孔晟危难关头,自己无动于衷,坐视他死于非命,自己这岂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南勇紧握双拳,跨在马上泪如雨下。而在他的身后,不少军卒也唏嘘不已,议论纷纷,倍加感慨难言。
更远处,穆长风白衣纷飞,手持宝剑,面色阴沉愤怒。此时此刻,他有一种飞掠上前,将皇帝刺杀于眼下为孔晟报仇雪恨的冲动。
南宫望紧紧抓住穆长风的胳膊,压低声音道:“穆大侠,孔师弟非短命之人,山人看他命星正旺,肯定能绝处逢生,还请莫要轻举妄动才好!”
穆长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他已经拿定主意,若是孔晟当真殒命,他这一回就算是豁出命去不要,也要潜进深宫,将皇帝狗头砍下来祭拜自己兄弟的在天之灵。
至于南宫望,在穆长风心里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政治投机的小人。没有孔晟,南宫望不过是车门山洪泽湖的水贼头目,南宫望能有如今的荣华富贵,完全是孔晟的提携。可此人竟然对孔晟的殒命无动于衷,甚至还说出这种矫情的话语,岂能不让穆长风心里愤怒。
打心眼里,穆长风也是懊悔莫及。如果当时不犹豫观望就好了,当机立断动手,说不准这个时候早已跟孔晟一起远走高飞了。
荣华富贵算什么?至少没有性命在,这些都是虚幻的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