査海生结婚了。
他和张明明两人连婚礼都没有举办,而是低调的在民政局领了证,顺便拍了一张不太正式的结婚照,然后两人才选择通知亲友们。
不提两人家人的反应,单是接到他们电话的刘军、骆一禾、何平等人都大感意外。
“你这是弄啥嘞?”刘军怪腔怪调的在电话里埋怨道。
査海生在电话里解释道:“我和明明都是不喜欢麻烦的人。现在她正在准备去阿美利加的考试,我也准备过去陪她,正在恶补英语口语能力。时间紧,任务重,没有空搞这些繁文缛节。”
“真的决定要去那边了?”
“嗯,她想去,我陪着她。”
刘军把査海生的决定转告了骆一禾和何平,几人沉默良久。
很长时间以前,査海生就跟他们说过这件事情。
张明明是一个对自己未来有着明确规划的女人,这一点从她拍完《红楼梦》之后的发展就可以看出来,剧中绝大多数的演员都选择了进入影视圈,可有着舞蹈背景的她却没有趁着《红楼梦》的热播去寻找登上更大舞台的机会。
反而一心跟査海生谈起了恋爱,顺便制定自己出国留学的计划。
査海生、刘军、骆一禾三人从大学的时候就混在一起,到现在将近十年的时间,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如今査海生决定要陪着女朋友,现在应该叫妻子了,陪着妻子去阿美利加深造,很有可能一去不回,几人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心中自然惆怅万分。
何平心中则在感叹,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在那个时空,在今年的三月份,小查会选择在山海关外冰冷的铁轨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重来一世,有着何平这个偶然因素的干扰,小查没有成为那个才华横溢、光芒四射但穷困潦倒的天才诗人。
可他仍凭借自己的才华变成了一个以写作为工作的收入不菲的武侠小说作家,拥有着情投意合、才貌双全的另一半,人生看似圆满了,却让人意外的选择了出国这条道路。
何平回想起当年他在京大和三剑客一起谈天说地的时候,说起学校里逐渐兴起的崇洋媚|外的风气,大家都是义愤填膺。
转眼之间,大家或早或晚的步入而立之年或者即将步入而立之年,在这个年代也算是人生赢家,却选择了跟随妻子跋山涉水前往远方陌生的国度。
何平甚至生不出怪罪的想法,连他自己不是也吵着要带企业到阿美利加上市吗?
人生不是非错即对的判断题,而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题。
小查现在功成名就,去了阿美利加仍旧可以通过写作养活他和张明明两人,他愿意陪着张明明去追求她的梦想。
何平希望把佳农带到阿美利加上市,拿下“社会主义国家第一股”的偌大名头,坐稳未来几十年国内农牧企业头一把交椅的位置。
这些事很难用爱国与否、或者是崇洋媚|外去衡量。
刘军声音有些低沉,问出了在场几人都关心的问题:“小查,以后还回来吗?”
査海生沉默了片刻,“可能,要看明明的决定。”
何平隔着距离,仍能听到电话中的声音,他拍拍刘军的肩膀,刘军把话筒交给他。
“小查!”
“何老师!”
“总是海生海生的叫你,还是小查叫起来亲切。”
电话那头响起査海生干涩的笑声。
“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明明想到海外去求学,你作为爱人陪伴她是理所应当的,我们这些做朋友的为你们祝福,不过我希望你记住几句话。”
“何老师,我听着呢。”査海生闷声应道。
何平轻叹一声,缓缓的说道:“第一,不要忘记你们的祖国,这里是你们的根,无论走到哪里你们的肤色和眼睛都不会改变。第二,不要忘记你们的父母,是他们辛苦养育了你们,要好好报答他们。第三,不要忘记你的朋友们,我们永远你最坚强的后盾。”
电话那头,在何平一字一句的叮嘱时,査海生早已泣不成声。
当他做出陪伴妻子远赴重洋的决定时,就意味着他割舍了前半生的一切,家庭、亲人、朋友,就如同做选择题一般,在选择答案后,自然就会摒弃掉另外的选项。
即便未来他可能还会回来,可到那时恐怕也早已物是人非。
这一切说不上是非对错,只是单纯的个人选择。
没有人怪罪査海生,可他还是难受,因为他正在向自己的前半生告别。
“别哭了!以后你就是家里的户主,是顶梁柱了,在那边人生地不熟,你不仅要坚强起来,更要照顾好明明。等以后有机会了,就回来看看我们。”
何平有些微微动情的安慰着査海生,他和京大三剑客相识这么多年,看着他们一路从青涩走向成熟,如今就要天各一方,说起话总不免伤感。
刘军红着眼睛说道:“要不我们去京城聚一聚,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何平摇了摇头,“何必再徒增伤感呢!”
电话那头査海生渐渐恢复了平静,何平把电话递给骆一禾。
在京大三剑客中永远最理智、冷静的骆一禾刚刚难得的露出感性的一面,但他在电话里只对査海生说了一句:“海生,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
1950年2月,新中国成立之后,著名数学家华罗庚为报效祖国,几经辗转终于从阿美利加登船,3月到达香江。在归国途中,他写下了《致中国全体留美学生的公开信》,他在信中说:“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归去来兮。”
也是在这封信中,华罗庚喊出了“科学没有国界,科学家是有自己的祖国的”,这句话激励了一代又一代海外留学生报效祖国。
骆一禾的话比何平直白的多,他反对査海生出国,但是他尊重査海生的选择。
査海生听完久久没有说话,通话在几人低沉的情绪中结束。
刘军拉着何平和骆一禾两人去买醉,没等菜上桌,他已经醉了大半。
“何老师,你说这是咋回事啊?咋都想着往国外跑呢?有啥好的,在自己家待着不好吗?”
何平回答不了刘军的疑问,有些人是为了物质生活、有些人是为了实现理想、有些人是忘了自己的祖宗……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选择,每个人都有原因。
“我想不通啊,说以前穷,大家都穷。现在我们好起来了,是,我们跟西方国家有差距,可也没到过不下去的程度啊,国家培养了我们,为啥要跑到阿美利加去给人家做贡献?”
喝醉了的刘军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
要说在京大三剑客中,何平最欣赏的自然是小查。有着后世才华横溢的天才诗人这个光环,何平看他是带着滤镜的。
可要说这三人中何平最喜欢的人,非刘军莫属。
刘军这人性格跳脱,大大咧咧,是大家的开心果,但却很少行差踏错,更难得的是他有一颗赤子之心。
无论是何时何地,他总是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从不轻易的怨天尤人,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永远热忱。
后世有一句歌词是这么唱的:“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何平莫名的就觉得这句歌词就是刘军这个人最真实的写照。
骆一禾喝着自己的闷酒,一直不说话。从下午跟査海生通话时,何平就感觉他心中带着一股怒气。
他在三剑客中永远是最沉默的,他理性、冷静、心思缜密,但是这不代表他不重感情。
恰恰相反,如果他不重视感情,那么他就不会在对査海生说最后一句话时说出“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这样的话来。
朋友即将远赴千里之外,他的这句话无疑是在泼冷水。
骆一禾不傻,而且很精明,他说出这句话就是表明自己反对的立场,同时也是在给朋友提醒。
人离乡贱是千百年来先辈们验证过的一句话,査海生和张明明放弃现在国内的一切去国外生活,真不见得会比国内过的好,即便査海生现在的收入在国内算是不错,但到了阿美利加也不过是个中产的水平,一旦有点三灾五难,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但骆一禾同时也知道,既算是他和査海生撕破了脸,恐怕也不太可能改变査海生的心意。
张明明终究才是那个要陪伴小查一生的人。
这一天,朋友的即将远行让刘军和骆一禾喝到大醉,放浪形骸,拎着酒瓶在在大街上大呼小叫,何平撑着醉意一手搀一个。
“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江
它的名字就叫长江
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河
它的名字就叫黄河
……”
刘军醉态张扬的走着走着,突然唱起了歌,是《龙的传人》。
1978年,音乐人侯|德|健写下了这首《龙的传人》,后经上过春晚的张明敏的演绎传入内地,引发国内老百姓的喜爱。
85年,这首歌初登春晚舞台,演唱者是黄锦波。88年,这首歌再次登上春晚舞台,这次它迎来了它的创作者侯|德|健。
《龙的传人》这首歌从此以后响彻中国的大江南北,从此以后炎黄子孙多了一个自称叫做“龙的传人”。
刘军唱歌五音不全,醉酒后更是如神魔乱舞,可他扯着嗓子唱,唱的脖子青筋毕露,面红耳赤。
“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
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
……”
何平听着听着突然受到了感动,他感受到了刘军歌声中的那股难以平复的情绪。
几人走到大凌河边,刘军的歌声到此结束。
骆一禾仰头喝下瓶中最后一口酒,卯足力气将酒瓶掷向河中,口中大骂道:“去拟吗的红楼梦!”
何平见此会心一笑。
骆一禾跟凤辣子的组合如果从性情上来说,是蛮般配的。两人都是精明的人,但不同的是,凤辣子多了几分市侩,少了些柔情。骆一禾则是多了几许理性,少了一份痴情。
当初他跟凤辣子的分开,很难去说谁是谁非,凤辣子心机重是不假,可骆一禾同样是感受到了这段感情的不纯粹,决绝的不再有任何挽留。
但他心里并不是不在乎,只是这段感情已经有了瑕疵,让他再难接受。
査海生跟张明明是情投意合,两人谈恋爱期间甚至从未红过一次脸,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最后査海生选择跟张明明出国。
他们三人中两个人找了《红楼梦》中的女演员谈恋爱,一个受了情伤、一个为爱闯天涯,三剑客从此烟消云散。
刘军喝多了,学着骆一禾一口闷下瓶中的酒,刚想对着大河喊上一句,突然胃里一阵翻腾,弯腰俯身。
“呕~”
喷了一鞋。
何平嫌弃的跳开,然后又回来扶住他。
“不能喝就别学着人家装逼,出洋相了?”
刘军大着舌头狡辩,“我这是清清胃,一展歌喉!”
“你可行了,还一展歌喉?你这叫一吐为快。”
刘军醉意上来了,眼睛开始眯起来,“你不懂。诶,一禾刚才说啥了?”
“你不听见了吗?还要学人家。”
“我想……想,对了,去拟吗的红楼梦!我也骂,我骂……去拟吗的水浒传”
刘军彻底醉了,胡言乱语。
何平扶着他,“《水浒传》招你惹你了?”
“我向一禾看齐,我也得骂……四大名著。”
“人家谈了个《红楼梦》的女朋友,你跟《水浒传》啥关系?”何平边扶着他往前走边逗他。
刘军挠头,“我跟《水浒传》……我跟《水浒传》,我会叫哥哥!”
说着他挣扎着站直身体,对着何平抱拳叫了一声“哥……”,没等“哥哥”两个字叫完,身体踉跄着向前倒下。
何平赶紧搀住他,“行了,别耍酒疯了。”
“哥哥,俺铁牛……俺铁牛……呕~”
何平看着自己一裤子的酒菜残渣哭笑不得,真是越帮越忙。
夕阳余晖。
刘军整个人挂在何平的身上,骆一禾走在旁边,脚步踉跄,三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哥哥,俺铁牛……俺铁牛也想……娶个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