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你风流雅望,东洛才名,西汉文章。逢迎随处有,争看坐车郎。秦淮妙处……”
有歌声从远处的戏台子传来。
那优伶的嗓子似有魔法,虽然声音不大,却隔着一处宽阔的荷塘传来,清晰地落到厅中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水榭里的排窗都开着,里面坐满了人。
从窗户看出去,眼前是即将枯萎的荷叶,戏台,家里的亭台楼阁。
更远处,是一丛黄色的树木和耸立的砖塔。
蓝天白云,风有些凉,北京的金秋已经来临。
这里显然是一座公侯的府邸,水榭中坐满了人,有女子有小孩儿,大大小小十来人,都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
那老人看起来颇为干瘦,身上穿着鹤敞,他正用手抚摩着已经变得花白的胡须,笑道:“这两个从苏州来的优伶唱得不错啊,对了,是评弹吗?”
一个妇人道:“回大老爷的话,却不是。”正要同他解释南方各戏种的区别。这个时候,一个家人快步走进来,在老者耳边低声道;“大老爷,侄老爷过来了,说是有事,现正在外面堂屋里候着。”
老人:“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叫他到这里来!”
“是,大老爷。”
老人知道自己这个侄子是个腼腆的,无事不会轻易过来。想起京城里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皱了皱眉毛。
其他人见大老爷陷入沉思,识趣地站起来,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水榭里只剩老者一人,顿时显得空空荡荡。
不片刻,却见朱伦身着便装走了进来,一施礼:“侄儿朱伦见过伯父。”
没错,这个老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朱希忠,当朝勋贵的领袖。
朱希忠伸手虚扶了一把:“有义,你是个不肯见人的,就连伯父这里来得也少,今日怎么想着过来。”有义是朱伦的表字,出自《庄子齐物论》中“有伦有义”这句话。
朱伦的脸一红:“伯父大人,小侄……小侄……”
“哎,你这孩子在咱们老朱家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可就是不会说话,又害羞,这样的禀性,将来是要吃亏的。”朱希忠苦笑着道:“你到我这里,还不是因为空明案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坐下说话!”
“原来伯父已经知道了,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朱伦坐到朱希忠身边,闭上了嘴。
那头,戏台子上又有歌声传来:“秦淮妙处,暂寻佳人相傍,也要些鸳鸯被,芙蓉妆……”
朱希忠见侄子久久不说话,转头看他半天,才笑道:“真没有话说了?罢,我也不为难你这孩子,老夫就替你把话说了。”
朱伦:“还请伯父明示。”
朱希忠淡淡道:“你也是办老了御案的人,犯人胡乱攀咬的事情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罪官落到咱们厂卫手里,为了自保,通常会攀咬一个大人物。这人的官职越高越好,权势越大越好。犯人之所以这么干,不外是存了一分幻想,幻想着牵扯出的大人物能够救他一救。若办案之人就这么信了,那才是场笑话。”
朱伦:“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朱希忠笑笑:“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嘿嘿。坊间流言,总有个源头。世界上的事情,总归有动机,有利益,风不会平白起于青萍之末。”
这句话说得隐晦,但其中的道理却不难理解。朱伦何等聪明之人,立即明白伯父话中的含义:被犯人攀咬不用害怕,怕的就是有人借题发挥,将矛头指到伯父身上。问题是,伯父这个职位不同于外朝的官员,有一整套组织程序。
打个比方,外廷官员要想做到内阁阁老一职,首先得是进士,还得点翰林。
翰林坐馆期满,得去六部做个郎官有中央工作经验。郎官任满,可到地方做巡抚方面大员,有封疆大吏的履历,这才可以考虑入阁了。
厂卫说穿了,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别人如果觊觎这个指挥使的位置,无论怎么传播谣言,只要皇帝不信,伯父的地位都不可动摇。
这种散布谣言,拨弄是非,借题发挥的招数在外朝好用,但对内廷却毫无用处。
朱伦:“受教了。”
朱希忠:“今上英明,不用担心,有义你能有这份心,老夫很欣慰。”
朱论:“下来怎么办?”
“别管,这是东厂的事,咱们静观其变。”朱希忠知道这个侄子话少,平日里和他交流也少。今日机会难得,倒是可以指点一二:“空明刺杀裕王府世子一事,或许有人怀疑是景王,但仔细一想,就算事成,对景王也是有害无利。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荒谬,又叫人觉得可笑。”
朱伦:“正是。”
朱希忠:“事实或许只有一个。”
朱伦抬头看着伯父。
朱希忠:“世界上的事情都有因果,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是,项庄是谁,沛公又是谁?老夫倒是好奇了。”
朱伦:“依小侄看来,索性不管了。”
朱希忠笑了笑:“东缉事厂抢了你的差事,有义心中不忿,现在却想通了?”
朱伦不吱声。
朱希忠也不逼他说话,“听曲听曲,哎,这两个优伶唱得真好啊!”
正在这个时候,下人又进来了:“禀大老爷,外头有个叫陈的客人来访。没有投帖,问他姓名又不说,只道大老爷知道他是谁?”
朱家叔侄同时身子一振,直起了腰。
“快请他进来。”朱希忠笑着问朱伦:“有义,你猜来的是谁?”
朱伦:“或许是项庄。”
朱希忠哈哈大笑,以手抚其背:“有义真乃吾家千里驹也!”
待到客人进入水榭,远处戏台上的优伶恰好将那曲子唱完:“你道是谁的,是那南邻秦淮大宅,嫁衣全忙。”
看到下人领进来的那人,朱希忠:“陈公公你来得恰好,再迟上片刻,就曲终人散了。”
没错,来的就正是陈洪。
陈洪今天也是一身便装,甚至还装了两撇假胡子。
他矫捷地坐在朱希忠身边,以手抚平衣摆:“空明大案,震惊朝野,岂能马虎,总归要给天下人,给陛下一个交代。”
朱希忠:“哦,陈公公这是要曲终人不散,江上数青峰了。那么,我问你这青峰从何而出,不要太突兀才好。”
朱伦在旁边听得心中一凛,他知道,伯父要和陈洪商议如何了结此案了。
是的,今日东厂和锦衣卫两大头目聚在一起,显然是为商量最后的定论。
皇帝显然不想在这案子上纠缠太久,一拖延舆论哗然,局面就不受控制了。
若是将火引到景王身上去,又该如何?
只事,这事明明可是在衙门里说的,陈洪偏偏要便装来访,恐怕并不是为了让伯父欠他一个人情那么简单。
朱希忠和侄儿朱伦腼腆害羞不同,为人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很是随意。
这让出身在规矩森严的皇宫大内的陈洪很是看不惯,他哼了一声:“突兀,咱们大明朝突兀的事情还少吗?”
朱希忠“哦”一声:“还请教啊!”
陈洪:“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时太医许绅成国公你还记得吗?我想,国公应该记得,那案子好象是你办的?”
朱希忠眼皮子一跳:“如何不记得,当初事发时,我正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是夜正在当值。临机处置之后,才将案件移交给锦衣佥事陆炳陆公。不过,做为当事人,也过过几次堂,此案的始末皆一清二楚。”
所谓壬寅宫变。这案子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因为是弑君罪,影响巨大,至今想起来,朱国公尚觉惊心动魄。
事情是这样,当今天子一心求长生,受了宫中术士鼓惑,要以处女的经血和药。
取血的过程自然非常不堪,有宫人难受其辱,于一天夜里一涌而上,欲以腰带勒毙天子。
可是宫女们力气小,怎么也勒不死皇帝。
就有一个宫女害怕了,密报方皇后。
方皇后叫上当时正在值守的朱希忠抓捕罪犯。
也因为有这件功劳,成国公这二十年来圣眷极隆,最后做到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享尽荣华富贵。
朱伦忍不住问道:“许绅又如何?”
陈洪:“当初天子昏迷不醒,是太医徐绅下了方子才让万岁爷苏醒过来。事后,因为这救驾之功,许太医被加封为太子太保。可说来也奇了,过得半年,许太医竟然在家中暴毙。”
朱伦:“这事我听说过,当初太医院下药之后,等了四个时辰天子才醒过来。这期间许太医吓得棉如土色六神无主,因为惊吓过度,回家之后就染上了重病过世了。”
陈洪笑笑,显然不想解释,只对朱希忠道:“听说许太医和成国公是远亲,当初许绅的死,国公也很狼狈。”
朱伦大奇:“许绅的死和伯父又有什么关系。”
朱希忠朝朱伦摆了摆手,对陈洪道:“陈公公,太医乃是世袭,我们勋戚也是世袭,同在京城住了上百年,世代为邻,彼此粘亲带亲戚不奇怪。今日陈公公光临寒舍,想来空明案已经有了结果,还请问。”
陈洪伸出手指蘸了茶水,在几上写了一个“从”字。
朱希忠皱起眉头看着前面枯萎的荷花久久无语。
陈洪也不急,笑笑,伸出手指拈了颗松子慢慢地嗑着。
良久,朱希忠才苦笑:“陈年往事,旧帐重翻,有意思吗?今时和往日,已然不同了。”
陈洪悠悠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啊!”他将手心的瓜子皮吹落:“走了。”
等到陈洪告辞而去,朱希忠还在看那一池枯叶。
朱伦终于忍不住问:“伯父,你和陈洪在打什么哑谜,侄儿完全听不明白。还有,这个从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朱希忠:“这不是从,是两个人字,双立人。”
“双立人?”
朱希忠:“对,陈洪就是项庄,这个双立人就是沛公。”
说罢,他也蘸了茶水在那个从字旁边添了一个余字。
朱伦抽了一口冷气:“徐?”
朱希忠缓缓点头:“对,是一个徐字,徐阶的徐。”
“陈洪要搬倒徐阶,欲置他于死地?”朱伦大骇:“动机呢?”
朱希忠回头看着朱论:“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