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宣德郎乃是文散阶的一种,正六品。
散阶并非实际的官职,而是特指官员的品级,相当于后世军人的军衔。明朝的文官散阶文官自特进光禄大夫至将仕佐郎,共四十二阶,宣德郎乃是正六品。
一般来说,官员到正六品之后就会被授予儒林郎。不过,周楠是杂流,授儒林郎显然是不合适的,就成了宣德郎。
周楠因为是杂流出身,自进京之后,官职不停地变,几乎是一两个月就换个衙门当值,搞得吏部给他发官照的时候头疼不已。
按说,他的散阶早就该定下来了,正因为他忽而正八品,忽尔又是正九品,忽然又变成正六品,形同儿戏。
吏部也弄不清楚周大人最后会固定在什么岗位上,索性便不再理睬。而他定品级的事情也就这样耽搁下来。
说句实在话,这件事没落实之前,周大人这个司正当得还真不塌实。毕竟名不正,言不顺。
今天这个旨意一宣布,他这个正六品算是当稳定了。以后任何上要想把他从这个位置上拿掉,不是不能,而是需要走复杂的组织程序,不是某个大人物一句话就能搞定的。
虽然做了宣德郎并不能为他带来确实的好处,可也是一件美事,相当于后世的行政级别。如今,周楠终于可以享受大明朝正处级以上待遇了。
周楠大喜,对那太监道:“天恩浩荡,臣周楠只能实心用事,以报答君父之万一。敢问公公贵姓,这大热天的辛苦了,好请吃碗绿豆汤解暑。”
说着,就将一锭银子偷偷塞过去。
那太监却不接,道:“免贵姓陈,周大人政务繁忙,还是尽管办完天子的差事要紧。”
说罢,就客气地一拱手,骑马飞奔而去。
见周楠定下品衔,中官对他有异常客气,众官吏都是一愣:前一刻黄主事不停弹劾周司正,内阁更是一口气扣了他三年俸禄。在官场中人看来,简直就是可怜到了极处,谁都能踩一脚的狗屎。怎么一转眼就得了品衔恩赐?
又有脑子灵活的官员心想,宫中的太监出来传中旨,尤其是这种封官进爵的喜报,一般都会收点喜钱。刚才这个陈公公对周大人异常客气,连红包都不收。显然,周楠已经入了天子的青眼……对了,前两日周楠在宫中随侍驾前,听人说他诗词了得,或许是因为青词博得皇帝的欢心?
这个周大人啊,真是懂得钻营。
众人羡慕的同时,又有些不屑,那黄主事更是如此,只沉着脸:“周大人,尽快办完差事。”
周楠立即明白,自己之所以得到皇帝的封赏,想来是嘉善公主被他说服,已经妥善处理好那个女官的事情,以至龙颜大悦。
黄主事如此可恶,周楠也懒得理睬,哼了一声,命令队伍继续前进。
进得一座道观,刚布施完银子,大家也累了,正和观中道长在丹房吃茶。突然,禅房门打开了,就开到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依旧是个太监,手中捧着一道敕书;“哪位是周楠周司正?”
周楠一看,心中一凛:不会又是来给我封官的?
那太监前天在玉熙宫见过周楠,也不等周大人回话,一把拉住他的手,笑道:“周大人,皇帝敕曰,点你为朝会班直,谢恩……咳,大热天的,渴死咱家了。”说罢,就一屁股坐在上首,也管不得干净不干净随手端起一个杯子对嘴灌了一气。
和刚才才陈太监因为是给官员定品阶场面严肃不同,这个职务没那么要紧,他显得很随意,对于周楠偷偷塞过去的红包也欣然笑纳了。
朝会班直这个职务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每天早朝时立在天子身边随驾,摆仪仗,维持秩序。班直分为文臣和武臣两种,武臣就是锦衣卫。因为每天都要出席朝会,是个能够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的好工作。
当然,嘉靖天子已经二十多年不上朝,要混个脸熟这事也没可能。但好歹也是个体面的活儿,众人口中啧啧称奇,笑道,周司正你今天出门是不是看了黄历,接连受到天子封赏,真叫人羡慕啊!
周楠却苦着脸:“这差事好生辛苦,能不能不受?”是啊,任了这个职务,每天天不亮就得气床,卯时就要进皇城。夏天还好,冬天怕是要冻死人,又不多拿一文钱俸禄。最讨厌的是,从此以后不能睡懒觉了。
听周楠这么说,大家都心中不满,周大人你装叉也不是这么装的。
黄主事心中鄙夷:好一个得意忘形的小人!
那个太监姓牛,听周楠这么说,笑道:“周大人,这可是圣上的恩典,如何能辞。”
正要说一篇官话套话,外面好生热闹,又有一个太监领着人闯了进来,看到牛太监,一呆:“牛公公也在这里啊?”
“马公公,咱家是替万岁颁旨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马公公:“找道录司的司正周楠。”
周楠:“下官就是周楠,敢问马公公有何见教?”
马太监:“陛下手敕,听闻周楠乃是文章道德之士,着即日起进内书堂教习。”
听到这道旨意,周楠冷汗都下来了。进内书堂,那不是要让我当太监吗,不行,不可以,我只是一个小青年。
见周楠色变,马太监知道他误会了,笑道:“周大人,陛下对你的文章非常满意,夸你是难得的人才,让你进内书堂教书呢?咱家的子侄说不定也要成为你的学生,还请严加教导。”
“啊,进内书堂做教习?”这下,禅堂里静得只能听到众人的呼吸声。
所谓内书堂,就是太监们的高级行政学习班。
明朝初年,为防止内官专权,太祖不许太监识字。
可后来,皇帝发现外朝的文官们并不都和自己一条心,还是内侍使起来放心。于是,太监们就开始走上政坛。
有伟人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
宦官们文化程度低,连公文都看不懂,还如何管理这个国家为皇帝效力?
于是,皇帝就在皇宫里设了内书堂,选聪明伶俐的小太监进学堂读书。人数在两到三百人不等,学制十年。经过层层淘汰,筛选出十几个精英,重新进内宫各大衙门重点培养,作为高级预备役干部使用。
这些经过筛选的太监确实当得起精英二字,因为他们有非常厉害的老师:六个翰林院学士。
按照明朝制度,内书堂设有六个教习,都是翰林院学士。
这些人要么是一甲头三名,要么是庶吉士,乃是全天下一等一个人尖子,将来可是要做内阁阁臣和部院大臣的。这样的老师教出的学生还能差了,况且一来就是六人。试问,一般人能有这么雄厚的师资力量吗?
又正因为内书堂的学业教育由翰林院负责,翰林院素称“清要之地”,不仅是因为明中期以降“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更因为翰林院的翰林们很多都有机会成为内书堂的教师,而他们培养的宦官里面说不定就有一些进入司礼监,成为司礼监掌印、秉笔或者随堂太监。
外官要做大官,必须是进翰林院。中官要出人头地,必须进内书堂。因此,十三衙门的官事牌子也会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得,以外翰林自居。
至于教习和宦官之间的这种师生人脉关系也是一种官场上的重要资源。
周楠今天还真是出门没看皇历,睬狗屎了,不歇气地被加官进爵,现在竟然成为教习,可以自如出入皇城大内。
可想,如果他在内书堂教上十年书,不知道学生中要出多少大人物,
真到那个时候,就算周大人无官无职,也是没人惹得起。
惹了他,说不定就牵扯出几个内相学生来。
嫉妒,强烈的嫉妒,老周这机遇,真真是不狠狠吃他一顿大餐不足以平吾等心头之恨。
这个时候,连先前吊儿郎当的牛太监也霍一声跳起来,恭敬地拱手:“恭喜周司正。”
周楠感觉自己好象是要漂到天上去,他实在是太享受众人这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了,忍不住对黄主事开了嘲讽:“黄大人,你写一道弹劾折子,天子就封赏本官一次,你这不是和万岁对着干吗,今后又如何自处啊?对了,黄大人是不是还要弹劾我周楠?”
黄主事恼得满面铁青:“朝廷自有体制,内书堂教习必须是翰林,敢问周大人是什么功名?”
我们的周大人一脸不屑:“朝廷又哪里制定了内书堂教习必须是翰林的规矩,谁规定秀才就不能做教习了,你拿出来给我看看?必须白纸黑字才能当真,若有,周某二话不说就将陛下的手敕退回去。”
没错,还真没有。
道理很简单,文官系统一向和太监水火不相容。明朝早年,皇帝命翰林入内宫教书的时候,各位学士深以与阉贼为伍为耻,只不过皇命难违,只能默默享受。
因此,从法理上来说,却没有这个规定。
再说了,从文官的潜意识中来说,他们还巴不得朝廷选个文盲大老粗教一群愚蠢的学生出来呢!如此,在政坛上,文官们也可以一手遮天,宏扬他们口中所谓的正气。
到崇祯年时,朝廷裁撤厂卫,限制司礼监的权力,内书堂也不派人了。结果如何,大明朝亡了。
黄大人被顶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大骂:真是个恶心的小人,气杀老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