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懋卿,字景卿,江西丰城,嘉靖二十年进士。
此人之名,周楠是如雷贯耳的。他以前也在行人司做过几年行人,行人任满后进都察院做御史。后来因为才干出众,升为左副都御史,成为天下言官的领袖。
这人就是老周的前辈和榜样,实际上周大人如果拿到进士功名之后,估计也会走同样的道路。
正因为如此,周楠平日间也留意过此人的事迹,并细心研究过他的升迁轨迹。
鄢懋卿早年出身寒门,富贵之后就有些浮躁,喜欢炫富。家中日常使用器物极是豪奢,就连晚上用来解手的夜壶都银子做的。估计是以前穷得狠了,一旦发达就报复性消费!
周楠心道,自己若是将来如他那样富贵了,估计也会同样稳不住,此人倒是有情趣。
就在上个月,鄢懋卿得了朝廷的旨意,以刑部右侍郎衔,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盐运司。
官盐是明朝国库的主要入项,占中央财政总收入的四成以上。就拿两淮盐来说,国家每年就能征收六十万两白银,要知道,嘉靖四十年的太仓银才不到三百万。
正因为盐税如此重要,因此明朝旧制规定,大臣办理盐政,没有总理四盐运司安排,这样一来鄢懋卿便全部掌握了全国财入货利的大权。
如今的鄢大人简直就是红得烫人,中央各部院甚至内阁的阁老们要用钱,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这厮出巡两淮的时候非常气派,官吏见他时都跪行蒲伏于地。
武新化听周楠问,就说,本来各地盐引都有定额。盐商们和盐道打了一辈子交道,彼此合作得非常愉快。反正每年年底去盐道走上一趟,办完手续之后,购了官盐,就可以开始经营了。
鄢懋卿去两淮巡盐后,将盐道的所有权力手归己有,宣布发出去的盐引尽数作废,需重新开具。
两淮盐商一开始也没放在心上,以为鄢懋卿不过是趁手中掌握着权力,想刮刮地皮。这也可以理解,每年他们去盐道开盐引都会孝敬巡盐御使和盐道官员一笔银子。
鄢大人新官上任,自然想捞些好处。可去年的好处都被其他人弄走,他若想发财就得等到年底。问题是,他这个总理盐政只是临时派遣,非常设,鬼知道能干多久。换谁在他这个位置上,都想挣快钱。
这次不过是做个姿态,想敲诈大家一笔。
于是,两淮和扬州的盐商们一合计,我等也是命苦遇到个饿痨鬼了,罢,那就再送一份孝敬过去!
可是,等到大家去讨好的时候,鄢懋卿却做一毫不取做清官状,一口气抓捕了十几个领头送礼的大商贾,用大刑,枷号游街。
可怜这些盐商们一个个身娇肉贵,如何吃得了这种苦,用刑的时候死了两人,枷号的时候又有两人抵受不了一百多斤重木枷的折磨,挂了。
如此一来,商人们再不敢去鄢懋卿那里触霉头,都在下面悄悄找门路,通人情。
江南两淮别的不多,就是读书人多。读书的人多了,做大官的也多。江淮望族士绅乃是明朝政坛上一股强大的势力,任何一个盐商背后都站着几个大人物。说穿了,他们就是朝中大姥的白手套,钱袋子。
也因为这样,最近一个多月来,扬州、两淮的盐商们纷纷北上来京,通州码头见天就是拉钱的银船。
武新化虽然处于江淮盐商生态链的最底层,却也不肯就这么退出这个来钱的行业,也学着前辈们跑来京城碰运气。
“鄢懋卿啊!”周楠听他说完,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心下沉吟。
这人现在总理四盐司盐道,可说是红得发紫。说起来,詹通也归他管辖,也不知道胖子的面子或者说王府的面子姓鄢的给不给?
咦,这人的名字有点熟悉,好象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其实,周楠心中这句话有点绕。现在的鄢懋卿风光无限,鼎鼎大名,京城中谁人不知。前番周楠去行人司领过节费的时候,就听同僚开玩笑地说,咱们行人就是跑腿的,如果能够在鄢前辈行辕当上几个月差,几千两好处也是看得到的,这辈子也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了。
他依稀记忆自己以前在现代世界的时候好象在哪本史书上看到过这个人,但因为当初读书不细,却忘记其中的内容。
周楠又暗想:鄢懋卿捏着盐引不放,不外是想奇货可居。两淮盐场见天产那么多盐,国家又靠着这笔盐税运转,迟早都要找个着落,不外是给多少钱的问题,他这是在拿捏盐商们。这一套,我可见得多了。到他放引的时候倒可以让詹胖子说说情多送些钱,不外是增加些经营成本罢了。
当即,周楠就下了决心:“武员外,这事本官试试看,你也不要心急,不外是拖延些日子而已。另外,你每年只有三千引的额度,实在是少了些。”确实是少,要知道扬州的大盐商们每年谁不是几万引几万印的拿。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大。
听周楠的口气好象是有把握,武新化心中狂喜,连声道:“怎么不急,时不我待,据说两淮的盐船见天往江南拉,咱们淮安一颗没落到,再这么下去大家都要喝西北风了。行人,三千是太少了点,怎么也得弄两万引。”
听他这么说,周楠脑子里有一道亮光闪过:糟糕,两淮盐都去江南了,这鄢懋卿估计是想将所有的江淮盐商一脚踢开自己单干。
是啊,他如果放引出来,也不过是得些孝敬,能有几个钱,至不如用自己的白手套垄断这个行当。
也不用干多长久,他在这个任上估计也就一年半载,干一票就走,轻易就能得几十万两。
鄢懋卿如此疯狂,难道他就不怕得罪朝中的大姥吗,就不怕国法吗?
……
不怕,能够做到刑部右侍郎、总理四盐司这种重要的位置,可见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和手头的权势何等之大。这么一个政坛明星,谁搬得动?
而且,他敢这么干,说不定还和什么大人物有勾结。
这里面的水深得很,我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如今还浑身癞子没地方擦,再贸然涉足这凼浑水,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想到这里,周楠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
武新化听得心头发慌,忙道:“两万是不是多了些,要不……一万也可以。”
周楠收起笑声,指着武员外喝道:“武新化,你好大口气,一开口就要一万引。一个小小的商贾,又凭什么?德不配位,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君子不言利,生财有大道。如你这般蝇营狗苟,乃是我辈读书人之耻。黄豆,送客!”
当即,就命黄豆将武新化叉了出去。
“鄢懋卿……究竟是什么来路,史书上又是怎么写的,我这记性啊!下回见恩师的时候,向他打听打听。”周楠坐在桌前想了半天,死活不得要领。
这人虽然是个部堂级高官,可在明朝历史上却只不过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物,在史料上也只能留下短短的一笔。后人在读的时候,也不会放在心上。
贵为部院大臣如此,我周楠这么一个小小的行人,估计连在上面留下一笔的资格都没有。这么想,还真有些丧气。
那么,我穿越到明朝,或者说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究竟有有意义?
一时间,我们的周大人陷入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哲学思考中。
想了半天,又吃了一口酒,周子木豁然开朗:咱就是个酒色财气四毒俱全的大俗人,只要一辈子过得快活就成,千秋功罪还论不到我头上。
从屋中出来,正要回家,就看到朱聪浸搂着两个青楼女子得意洋洋地过来。
周楠皱了一下眉头:“朱兄,时辰已经不早了,咱们回去!罢了,今天这帐由我来付。毕竟相识一场,现在又要分别,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别弄得跟诀别似的,此番回大同,下半年还要回来的。这京城,我每年都会住上两月,咱们弟兄见面的时候多着呢,何须这般伤感。”朱聪浸喝了不少酒,大着舌头问旁边的龟公:“银锁和红桃两位姑娘完事没有,若闲了就叫过来。本公子今天好不容易碰到个请客的,自然要好生快活。”
周楠大吃一惊:“叫四个姑娘,朱兄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不要命了?”
“我马上就回大同,以后被家中黄脸婆管束着,要想再寻欢作乐,至少得等上半年。”朱聪浸鄙夷地看了周楠一眼,“子木啊子木,瞧你那吝啬模样,叫你掏银子跟要命似的。放心好了,方才你那客人扔了一百两银子给楼子,算是你我今日的开销。不使完楼子里也不退,岂不浪费了?要不,子木今天干脆就歇在这里好了。”
周楠:“我可没你这么闲,告辞了。”
这个武新化倒是会做人,也不是那么讨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