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明朝的制度,过年春节,所有官员休沐三日。
到初四,周楠如期回衙门当差。
这个春节,周楠手握五百两银子的家产。加上马上就要恢复秀才功名,心中爽利,过得分外快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大年十五那天,史知县的安东知县的任期正式结束,登船离开安东县。
早在三天前史杰人就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先回老家祭祀了祖宗,见过家人再去云南。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不是假话。三年清知县,一万总是看得到的。为了装行李,他甚至还专门定做了十口樟木箱子。另外,其他乱七八糟的家具都用麻布片包了,以绳子结实捆好。
史杰人吝啬惯了,是个节约的人儿,但凡能带着都打包弄回老家。锅碗瓢盆,针头线脑,甚至连后衙的两盆野柿子盆景都不放过。弄得衙门里如同被大水冲过一样,也让新来的詹师爷一脸铁青,偏生又不好发作。
詹师爷是新任詹知县的族兄,也是未来的承发房师爷,衙门的总管,他提前过来办移交,为詹知县打前站。
见史杰人如此做派,心中大大气愤。这些东西都是日常用品,虽说值不得几个钱,可重新置办起来却要费不少工夫。
因此,一大早他就满面不快,一言不发地跟在史知县和周楠身后,看周楠的目光也不怀好意。
时间很早,天刚亮,周楠就和众人送史知县一道出了衙门,朝码头走去。
史知县在这里奋斗了几年,和安东已经有了很深的感觉。就不坐轿子,说是要最后看一眼县城。
街上没有人,只一行人清脆的脚步声。
周楠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低声对史知县道:“县尊,是属下办事不利,弄得今天如此冷清,早知道就让县里的缙绅和百姓组织人手来送。”
没错,这么冷冷清清地走,就好象是吃了败仗一样,换谁心中都是不那么痛快。
史杰人摇头,微微一叹:“子木,你也不是不知道,上次改土为桑之后,本县已经和县中乡老形同陌路。既如此,又何必强求。我已经不是安东知县,去叫,他们若是不来,反弄得没脸。”
周楠:“其实,我可以叫梅家的人来送的,梅康手下百余人还是凑得出的。”
“何必,何必呢?”史杰人一笑:“子木,今日分别,你我又何必因这种琐事坏了兴致,走走走,让本官再看看安东。”
后面,詹师爷只是冷笑不语。
等到了码头,刚登上船,史杰人想要说些什么道别的话儿,可突然发现下面没有听众,心中不觉有些失落。
正要扭头进船舱,突然,一阵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只见,几百上千百姓在各大缙绅的带领下打着万民伞过来。
就有一个百姓越众而出,跪于船前,高声泣道:“听闻老父母要弃我等而去,小民感念大老爷恩德,虽然身份卑微,任大胆恳请县尊留在我安东。”
有他带头,却见下面呼啦啦跪了一地,所有人都在大哭:“老父母,史青天啊!自从你老人家来我县为官,清明廉洁,一毫不取。今又上奏朝廷免去我县三年皇粮国税。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大老爷的恩德不至成为路边饿殍。今日你这一走,将来我县百姓不知道要遭多少苦难?老父母啊老父母,留下,留下!”
一时间,哭声震天。更有人支撑不住,要朝河里跳去。便被人抱住,流泪苦劝。
衙门里众书吏和衙役对周楠投过去一个敬佩的眼神,这个周子木果然醒事,连百姓打万民伞哭送的戏码都想得出来。过得今日,史杰人清官的大名怕是要天下人皆知了。偏生这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把所有人都瞒过去了。
周楠一摊手,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表示这事和我一文钱关系没有,冤枉啊!
史知县看到这情形,动了感情,忙奔下船去,要将百姓扶起。可扶起一个却又跪下去一个,如何扶得起来。
他忍不住双目泪流,道:“本官为政懒散,不喜俗务,也没有为大家做什么事,我应该更勤政的,我应该更勤政的……”
“不不不,大老爷,你这是无为而治,是上古大贤的品德。”一个缙绅高声喊:“青天啊,青天啊!若所有官员都如史县尊,何愁天下不大治?”
一时间,青天父母四字响彻云霄。
旁边,詹师爷看得满心的腻味:人生如戏,全凭演技。如此拙劣表演直他娘过火,为了一个青天的名声,你史杰人搞出这么多名堂,吃相也太难看了点?你搞这么一出,还让詹知县以后怎么把这个知县干下去,他无论做什么只怕都要被拿来同你做比较。
还有,还说什么“今日你这一走,将来我县百姓不知道要遭多少苦难?”这什么意思,难道说詹知县就是虐民的昏官了?
周楠看到激动的百姓,吃惊好笑的同时,突然心中一动:原来是这样。
是啊,其实在农业社会的古代,社会形态简单,一个地方官不作为比胡作为乱作为要好得多。你在任上干得好不好,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
史杰人在任上虽然和缙绅搞不到一块儿去,上次改土为桑,也没有人响应。接待王若虚叫大家出钱,人人都喊穷。
可下来后一想,大家却觉得史知县胡乱对付王主事的检查,最后大家一亩地的损失也没有,实际上却是欠了他一个情。试想,换成一个厉害的人做这个知县,早就派人将地里的稻子割光了。
听说浙江和江南那边改土为桑的事情搞得很乱,有富户抗拒新政被抓进监狱因此破产的,有普通百姓为了保苗而被打死的。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而且,他还免了县里百姓三年的赋税徭役,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
如此看来,人家史杰人还真是一个万家生佛的好官。这次他要走了,咱们于情于理都该去送送。
周楠高声道:“各位缙绅,各位乡老,你们再这么拜下去,老父母可就走不成了。县尊这次去云南,过得两年就要高就,那是好事,难不成还一辈子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耽误前程,请起!”
说着话就将史杰人扶进了船舱,正要做别。
史杰人见旁边再无他人,叹息一声:“子木,世上无有不散的宴席,你我宾主一场,这次分别,我心中也是不舍。日后山高水远,多多保重。以前我对你也有苛刻的地方,望不要放在心上。”
周楠心中感动:“县尊以往对周楠诸多照拂,又洗清了学生身上的冤屈,如此恩清,我却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他一阵冲动,就想告诉史杰人改土为桑新政马上就会被废除,将来严党也会受到清算,他这次去云南前程不妙。
可想了想,现在告诉他这些又能怎么样?
在大时代前面,别说史杰人这个小人物,即便是自己这个穿越者也无力得很。
与其说出来让他担心,还不如让他开心两年。
换而想之,其实,即便没有这件事,史杰人在安东任满也要退休回家。
史杰人握住他的手,眼眶微红,叹息良久,道:“子木,这半年来你在衙门里辛苦了。我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应该赏你些东西。”
周楠大喜,正要谢。
史杰人又道:“可是,你是个有节操的人,寻常的黄白之物也看不上。这一箱子装的都是我以前读书科举时写的文章,和平日里读书的心得。你恢复功名之后肯定是要去参加科举的,就赠于你,或许对你有所助益。”
周楠面上的笑容凝结了,心中大苦:别啊,我就是个俗人,我也没节操,就喜欢黄金白银啊!我不要书,我要赢。
得,只能扛着那箱死重死重的书籍回到家中。
打开看了看,也就是四书五经,还有几十本读书笔记。
周楠又不去考试,看到这些东西就生气,对云娘说:“给你做饭时救火用。”
云娘吃了一惊:“相公不考功名吗?”
“不考了,没意思。我已经十年没有读书,以前学的那些东西都还给教书先生了,现在去考根本就中不了。若是从头学起,没十年工夫凭什么中举,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周楠笑道:“别读书把自己读迂了,读得一家人穷得揭不开锅,那就是对家人的犯罪。”
“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科举做官?做官又是为了什么,说大点就是治国平天下。说小点,就是发财。我有的是发财的法儿,如今日子过得也爽利,又费那尽走弯路做什么?与其将精神放在考试上,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同梅员外合作。”
云娘微笑道:“相公,反正你做什么都好,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
周楠:“好女人,好女人。”
他前一阵子终于接到南直隶学政衙门的公函,说是被各除的秀才功名算是恢复了。
于是,趁新知县还没到,周楠放下书之后又去了一趟县学,将名字补了上去。
以前的周秀才是县学廪生,按照明朝制度,每月有两石廪米可领,算是吃财政饭。
当然,这两石廪米不可能足额发放,到手有一百斤就算好的,在缺乏油水的古代,填饱一个人的独自都够戗。
但是,廪生这个资格在政治上的好处却很多。首先,参加乡试的时候你可以不用通过加试,每届都可以去考。其次,做了秀才可以免除徭役,见官不跪。
只不过,这其中有个问题。县学的廪生、增生都有固定名额,突然增加一人,就要淘汰下去一个,很难办。
周楠想了想,就说,算了,廪生我也不做了,就给我补个秀才名额就成,县学我也不入了。如此,才将这事办妥。
进县学,开什么玩笑,那地方是好去的。每年都要考进次,考试不过关,还要被学政打屁股,这个人可丢不起。
又过得两日,新任的安东知县詹知县到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