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朱老先生正是黄威预先准备的枪手。
黄威虽然也是秀才,可自己却不是个读书的料。当年过院试那一关已然苦透了,做了十多年主薄,早将《四书》《五经》还给了先生,现在再叫他自己作文,简直就是要了老命。
没办法,只能预先准备好范文,背熟了再进考场。
说起来,朱先生也是个才子,他本是汉中人,六岁启蒙,十岁就过了县试,十六岁拿到秀才功名,一手八股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所有人都觉得这就是个进士坯子。
可惜,朱老先生在当年乡试之前在一次意外中断了条腿,就彻底断了上进的路。
你一个残障人士,自然是不能科举做官了,而明朝可是没有诸如后世的社会保障体系。
朱老先生家境本就贫寒冷,不能读书做官,生计断绝,就潦倒下去。没办法,就四处打秋风,靠朋友接济混日子。遇到考试的时候,也替人当枪手、作范文赚点钱花。只是,一颗读书的心却没有死。
临到老了,文章写得越发老辣。
黄威也是听到过这人的名声,知道他的手段。再加上朱老先生是汉中人,也没几个西安人认识,就出了银子将他请了过来。
朱老先生在城中吃他的用他的,到现在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不片刻,黄威的手下就将一个瘦瘦小小的柱着一根拐杖的糟老头请了过来。
这个朱先生年约六十,身上穿得破烂,看起来就好象是个猢狲,估计还没有九十斤重。可人却非常精神,进了黄威的书房,也不看人,目光径直落到那一架子书上,目光大亮,口中啧啧有声:“这么多书,装帧得真好……哎,这是宝文堂的版本……这是内书堂刻印的《尚书》,不错不错,内侍宦官中不少人也是有大学问的,不能轻看了……漂亮,真漂亮啊,这些书在咱们陕西可不容易见着!”
黄威:“朱老先生,你若是喜欢,择几本带回去就是了。”
朱老先生突然警惕地看了黄威一眼:“不要你的书。”
黄威赔笑道:“老先生喜欢什么书,我送你就是了。”
朱老先生:“不扣我的润笔?”
黄威:“不扣不扣,该给你的银子一毫都不会少。”
朱老先生大喜:“那感情好。”就抽出一本书,也不理睬人,埋头读起来,那情形就好象饿了几日的老饕见到一盆香喷喷的红烧肉。
黄威知道他就是这个脾气,不以为忤,屏退左右,磨了一砚台墨,道:“朱老先生,我得了两个题目,还想请你帮我作两篇范文。”
朱老先生:“谁耐烦写字,这书得趣,我先读读。你说出题目,我念给你听,你自己抄下来背熟就是了。”
黄威:“第一个题目是《子在川上曰》。”
“这题简单,真是无聊啊!”朱老夫子朗声念道:“圣心无穷,因所在而忽动焉。夫昼夜无穷,逝者亦与为无穷,身在其间,奈何而不知也?”
竟是张口就来,黄威忙凝起精神,提笔飞快记录。越写越是震撼:真是好文章啊,这朱老夫子真是了不得。以他的本事,若不是少了一只腿,只怕翰林院也进得,说不好现在已经是朝中大官了。可惜,可惜!
他写文章不成,好歹也是个秀才。虽说这个功名是十多年前得来的,但基本的眼光还是有的,自然识得朱秀才的厉害和这篇文章的好处。
不过一壶茶工夫,朱老先生就将这篇八百来字的八股文念完。
黄威抄完之后不敢大意,又将其他几个有些含糊的地方和朱生核对了一下。
朱秀才很不耐烦,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有什么好问的,根本就是常识嘛,你的书是怎么读的?
这一声呵斥气得黄威眼睛里有凶光闪烁,如果换成以前,早就对这老酸丁不客气了,但此刻他只能硬生生忍受。赔笑道:“老先生教训得是,在下这些年俗务缠身,已经许久没有读书了。那么……朱先生,咱们接着说下一题。题目是《鸡鸣而起》。”
朱秀才摇头:“这什么题目,缘何简单成这样?”
黄威:“朱先生请了,只你念的时候能不能慢些,你的汉中方言在下有些听不明白。”
汉中在于秦岭以南,从地缘上来说已经是南方了,靠近四川,当地人说话和风俗必然带着川北的味道。
“好的。”
这一回朱秀才念得很慢,好半天才将文章作完。最后,他站起身来:“妥了,黄主薄,我的银子了,快取了把来,也好赶回家去。”
黄威拉开书桌的抽屉,将早准备好的那一锭五十两的官银递给朱秀才:“朱老先生辛苦了。”
看到钱,朱秀才那张愤世疾俗的脸上满是笑容。这年头,文章不值钱,自己以前替书坊作时文,一篇文章也就几十个铜版
,要想维持生计也难。还好每三年有两届童子试,和一届乡试,可以替书生们打题捉刀。靠着自己的手段,勉强弄些嚼裹。不过,就算替人打题,一篇文章也不过一二两银子,这个姓黄的倒是大方,也不枉自己千里迢迢跑来西安。
得了钱,朱老秀才就要告辞而去,黄威突然伸手拦住他的去路:“朱老先生稍待。”
朱秀才以为黄威反悔,急了:“黄主薄,我家中还有事,不能耽搁。”
“老先生你也不要急,从西安去汉中路途遥远,没个十天半月到不了。你腿脚不便,我已备下车马,且送你一程。”
朱秀才大喜:“如此就多谢黄主薄了。”
黄威客气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如果在平时他可没有这样的好心肠,实在是本届乡试的考试题目何等要紧,朱秀才在西安多呆一天他就多一分不安。这老秀才穷酸成这样,须防着他货卖三家,到时候知道考题的人多了,我黄威还考个屁啊,派人远远地送走才好。
不说直接送到汉中,怎么也得派人盯上三四天,等到考生进贡院才能放过。
看着朱秀才离去的背影,甩了甩方才因为誊录而发软的手腕,黄威喃喃道:“许久没有写这么多字,还真有些不适应了。好,还有三天,且将这两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
看着墨迹纵横的稿子,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闪烁的通天大道。
……
夜已经很深了。
书屋之中,“古今应无大异,何故而必迁之?古人……古人……古人……下面究竟是什么呢?”
黄威忙将目光落到稿子上,看了一眼,又凝起精神背诵:“古人既不相袭,又何故而必续之焉。吾心固然,有有人于吾心者焉,而后之所感,吾心……吾心……”
又背不下去了。
“直他娘,这文字怎么这么拗口。”黄威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杯浓茶,稍微动一下,肚子里就咕咚着响。同时,心中一阵阵发慌,心跳得好象也没有规律。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从心中升起:“我怎么放那姓朱的走了,直娘贼,这厮写的东西根本就是怎么绕怎么来,这是故意不让我好背吧?”
是的,不可否认,朱秀才的文章自然是作得花团锦簇,读之叫人有一种乱花迷眼的感觉。可是,这种文章华丽是华丽,却不顺口。
文章作好到现在已经四个时辰过去,黄威也是个心志坚强之悲。当下就闭门谢客,将两篇八股文章反反复复背诵起来,问题是背了这么长时间,不但没能背熟,反将脑子也弄糊涂了。
他已经十多年没有正经读过书,读书进学这种事情讲究的心静。在俗世红尘中打滚了这么多年,一颗心早就蒙上了尘土,心有如何稳妥得下来。
况且此次科举对自己关系重大,一闭上眼睛他就看到杀气腾腾的徐大人,看到高文那张满是仇恨的脸。看到梅良父子和韩鬼子血淋淋的试题。
“不行,我必须考中举人,我要离开陕西,我必须离开,我要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可是,喝了这么多茶,我为什么还是那么瞌睡。
我实在是太累了。
这样下去不行。
黄威用手拍着自己的面孔,发出噼啪的声响,可这完全没有用处。
他一咬牙,将手心覆在烛火上面。
剧烈的疼痛袭来,夹杂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冷汗从背心渗出。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啊!”黄威扭曲的满是黄豆大的汗珠的面孔在光影中闪烁,显得分外的狰狞。
一个手下惊慌地跑进来:“三老爷,你怎么了\/”
黄威这才清醒过来,将手收回,发现掌心已经被烧出了个大燎泡,疼得钻心。
看到那个手下,他艰难地笑了笑:“你好象识字吧?”
那个手下:“回三老爷的话,识的一些。”
黄威朝前走出一步,阴森森道:“你说,这背起书来怎么这么难,怎么这么难?”
那手下被黄威的表情吓坏了,连连后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却原来已经退到门口,被门槛一绊,四脚朝天地摔了出去。
黄威尖锐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的!”
那人惊慌地爬起来:“三老爷,要不小人给你弄些消夜过来。”
“不用,我什么都不吃。”黄威继续笑着:“人吃饱了就想睡觉,我不能睡,我不能睡。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书我不背熟了,就不会进食。谁若多一句废话,休怪老子翻脸无情,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