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去,却见高文已经从贡院大门出来。
一个身着大红官袍的学官甚至亲自将他送出来,大鹰小鹰都是耳力出众之辈,双方距离也近,自然听得明白。
那学官一脸温和的笑容:“尔止,你的学籍本官已经录上。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下月就就府学进学罢。我府的读书种子中,已经许多年没出过你这样的人才,这次得了头名案首,当戒焦戒躁,不可自满。你今年才十九岁,未来的路还长,当沉下心来做学问。”就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儿。
高文自然是一脸恭敬地应了。
最后,学官又笑道:“其实,本官也知道你在我府学也呆不长,是否有意试试本年的秋闱呀?”
高文心中欢喜,方才在贡院录了学籍之后,现在又得了学官允诺让自己入府学读书,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自己就是府学生了,每月有廪米可拿,算是吃财政饭,半只脚已经踏进体制之中。虽然每月那点廪米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光靠这点收入为生,也只能半饥半饱。可只要进了府学,同学同窗都是平凉士林的人尖子。在里面呆上一阵,能为自己积累一定的有价值的人脉。
自己的准老丈人石献珠可是穷得厉害,可一但搞起事来,就连知县也头疼得紧,生怕得罪了这个祸害。道理很简单,人家石老头是廪生,以前在西安府进学的时候,同窗好友中有进士,有官员,有缙绅。得罪了他,就是同他这些同学为敌。
按照明朝官学制度,每届院试之后,府一级的贡院就会按照名次录取一定数量的秀才进贡院读书,每月发给廪米,这就是所谓的廪生。府学选满名额之后,县学也会选一批秀才。府学的名额是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数量上有限制。所以,在廪生下面还要招收一些学生,称之为增生。再增生之后,还有附生,增生和附生不领廪米津贴。
进府学或者县学除了能领工资,开拓人脉有经济和政治上的好处之外,更有一桩极大的好处——可以直接参加乡试去考举人——在南直隶和江西、浙江这种文教大省,每次乡试报名的秀才车载斗量,僧多粥少。而每次乡试的考生数量有一定限制,也就千余人。若是放开了报名,上万人也不是什么奇事,非将考场挤爆不可。
所以,在江南地区,在乡试正试之前地方上会举行一次预科,也就是资格赛。过了这一场,你才能去省城参加秋闱。不但是乡试,有的地方,甚至连去府城参加院试靠取秀才功名,也得先考取考试资格。
也因为这样,在南方甚至出现了出售府学、县学名额,榜姓的咄咄怪事。
陕西虽然读书人少,可到了省一级乡试,也出现了考生多,名额不够用的现象。你一旦入了官员,却少了先去考预科的麻烦。
可以说,一旦进了官学,相比于其他读书人,在科举路上算是赢在起跑线。
即便满腹都是后世状元八股范文,可考场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别上了预科考场,手上得的题目都不会,那就恼火了。这考试,自然是能少一场算一场。
这次自己得了第一,所做的文章入了府学学官的眼,被提拔进了府学,高文心中高兴的同时,也是得意。
听到学官问,忙回答道:“回学政的话,小生确实想试试今年的秋闱。”
学官眼睛一亮:“可有把握?”
高文见他如此神色,知道不是谦虚的时候。自己身负重案,又不小心卷进了马政的旋涡之中,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无情的政治碾为齑粉。唯一聊以自保的怕是只有在科场上获取的名声,自己的名头越响,对自己下手的黑暗势力才会有所顾虑。
就轻轻一笑:“小生若是说有十成把握,想来学政也不信,六七成还是可以的。可惜啊……”
学政官一惊:“可惜什么?”
高文:“可惜小生不能在府学多读两年书,聆听师长的教诲。”
那学政官松了一口气,哈哈笑道:“尔止,你倒是风趣。别说六七成就成,就算是五成也不错了。马上就要秋闱了,好好考,咱们平凉府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出过举子,今科说不好要着落到你身上,休要叫本官失望。”是啊,儒家讲究的是温良恭俭让,高文现在的表现若是放在往常,简直就是个狂生。
可学政官要的就是他的狂妄,只要你有本事,那就是给本官吃了一颗定心丸。
是啊,平凉府已经连续三届乡试没有人考中过举人了。每届秋闱,所有的名额几乎都是西安府、汉中府和凤翔府给包了圆,半点残羹冷炙也没剩给其他州府。
他在这里干了十年学官,手下没一个府学生中举,说起来面子上也挂不住。
现在可算是逮着高文这么一个八股时文高手,自然是视若珍宝。
“是,学生恭送学政。”高文长长一揖,送学官回贡院。
这一日对于大鹰小鹰等提刑司的捕快们而言,
当真是变幻多端。前一刻高文还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转眼就变成了秀才相公,还那了本届平凉院试头名案首。现在更是入了府学,成为廪生,并由学政官亲自送出门来。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又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直接上去拿人吧,人家可是读书人,只需喊上一声,学政衙门的人一出面,大伙儿须有麻烦。
不抓吧,这差使又该如何了结。
对了,先前大鹰是说要按规矩办案,且听他吩咐。
大鹰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走上前去,拦住高文的去路,拱手:“高先生。”
高文早已经看到大鹰等人,眉毛一扬,也拱手:“云捕快有何见教?”
大鹰:“世事变化得真快,老夫还真没想到一个江洋大盗竟是个读书人,也没想到高先生竟得了本年院试头名案首,我在这里先恭喜高先生了。”
“同喜,同喜。”高文淡淡笑道:“所谓来者都是客,若云捕快真心过来贺喜,朋友来了有美酒,少不得要同你吃上几盏。不过,若是来寻我晦气,我却是不惧。此地乃是贡院大门,文教重地,大成至圣先生和压圣的地盘。云先生要切磋武艺,咱们另外约个日子和地点,自是奉陪。不过,我马上就准备秋闱乡试,学业繁忙,这两个月估计没空。”
“高先生武艺虽然刚入门,可看得出来是经过名师指点的。工架扎实,一招一式都蕴涵上乘拳理。老夫嗜好武艺,是个武痴,能够和你切磋,自然欢喜。而且,高先生的神射却是相当的了得。”大鹰道:“不过,江湖朋友谈拳论理是一码事,国法却是另外一码事。这次老夫得了提刑按察使司的命令来平凉府公干,所为何事,想必先生心中也清楚。”
高文悠悠道:“很多事情只怕不是老先生以为的那样,我自知道你因何而来。你我也照过几次面,虽是敌非由,但对老先生的为人和武艺,我也钦佩得紧,实在不忍心看你陷进去。这事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劝老先生还是大道回府,休要自误。否则,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要糟糕。”
小鹰怒道:“你说什么,竟敢威胁师父?”
“小鹰,别插嘴,还不退下。”大鹰又朝高文拱了拱手:“老夫听不明白,还请教。”
高文:“不明白比明白好,不知道比知道好。”
大鹰呵呵笑道:“高先生,不管明不明白,老头子只知道吃了国家的俸禄,就得替朱家老板做事。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你,就得带你回衙。天大地大,规矩最大。”
高文:“若我不去呢?”
大鹰:“高先生现在是斯文人了,动手过招的事情我自然是不会做的。不过,天底下的事情说不过一个理也说不过规矩二字。老夫会将此案禀告知府和府学衙门,然后按照我朝制度带你回西安。此案说不好高先生有冤屈,可是非曲直却不是我应该管的,自有提刑衙门判定。我所做的,就是拿你归案。高先生现在是平凉院试案首。若我禀告府衙,说不好对你名声有损,说不好就进不了府学了。到最后,先生还不一样要去西安?”
高文听到这话,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大鹰看到自己现在已经得了功名,说话非常客气。但这话却是外柔内刚,是啊,若是他禀告知府衙门,走正式程序,自己肯定是要去提刑司走一趟的。落到他提刑司的手头,我高文能有好?
更要命的是,自己身上带着案底,只怕府学廪生是当不成了。在案子没有结清之前,学官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一个犯人进学。
没有了廪生身份,就算自己最终于洗脱身上的罪名,乡试的时候也得先去参加一场预科。科举这种事情变数实在太多,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过。
看来,在了结这件案之前,其他的事情都得放到一边。
问题是,高文也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看了看大鹰,高文没办法,只得镇定地点了点头:“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我就随你去一趟提刑衙门,什么时候走?”
众捕快见高文点头,同时松了一口气。
大鹰:“明日一早。”
高文:“行,就这么说定了。我尚有事,先告辞了。”
看着高文逍遥而去的背影,小鹰:“师父,你就这么放他走了。若着这厮又逃了,咱们可如何是好,要不要派人监视?”
大鹰摇头:“不用,他现在毕竟是读书人了,前程似锦,换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放弃这一切的。我敢肯定,他明日一早绝对回来寻我们的。”
又对手下道:“各位弟兄这阵子辛苦了,且回客栈沐浴更衣,出去吃台酒。来平凉都五六天了,还没在城中逛逛呢!”
众人心中欢喜:“云爷说得是,自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