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无论如何看,自己做得都不算漂亮。首先,身上仅有的二十文钱只不过换了一陀糨糊。最要紧的是,《西游记》第一章就这么莫名其妙贴了出去,让人分文不花地白看。
罢,气是出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摇了摇头,看看已经到了午饭点儿,只得朝家的方向走去。出门耽搁了这一气,也不知道家中老娘要担心成什么样子。
稿子没卖出去,反被那姓俞的上了一堂写作课,当真是有些郁闷。
回到家之后,母亲还在织布,说是她已经吃过午饭了,饭菜留在锅里。
贫家的饭菜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两个黄得发黑的馒头和一碟子咸菜。那馒头之中的面粉含量想来也不高,吃起来划得嗓子眼发疼。
听到母亲响亮的织机声,看着她佝偻的身影,以及已经被汗水打湿的背心,高文心说:姓俞的老头甚是可恶,咒我扑街,某就不信了,偌大一个韩城,偌大一个明朝,就没地方出书了?老头你就等着后悔吧!
飞快地吃完午饭,回到自己的房间,高文又磨了一砚台墨,摊开稿子,提起秃笔,想,看来《西游记》这书高大上了些,而且主角又是个猴子,确实不好让读者代入。要不,整个人类主角?那么,写什么好呢?
首先这书不能太长,先前俞老头看书的时候也就随意读了前两页,依我看来,最多读了一千字。如果写的稿子太长,只怕书房的老板也没那个耐心读,看上两行,还没等进入故事里的第一个小*,人家就不耐烦了。
对了,先前进书坊的时候,老家伙不是问我买不买时文集子吗?想来,那种短文章还是可以出版的。比如,一篇还算过得去的八股文就能卖五十文钱,书坊老板收了去攒上几十篇就可以结成一本集子,卖二两银子一本。虽然一篇文章没几个钱的稿费,可只有几百字,一会来工夫就能写完,不耽误事。不过,我又不懂得写八股文。
要不,索性抄诗吧!
对对对,这倒是个好主意。\/要说字书少,卖钱多,还有什么比得多写诗。而且,在那些穿越小说里,主角不都是靠抄袭后人佳作暴得大名,成为人人景仰的大名士?
一首诗也就四句话,二十八个字。从明朝到现代,杨升庵、吴梅村、纳兰容若、龚自珍、甚至郭沫若,诗词大家颇多,也有不少名作可供抄袭,得来全不费工夫。
想到这里,高文觉得这个办法很好。当即就提起笔在纸上“唰唰”写道:“九州风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不对,不对,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忙将笔搁下,高文眯着眼睛想了想,半天才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确实,要说起诗词,从明朝起到现代,真正称得上大家的也只有龚自珍和纳兰性德二人。而后人一提起明朝文学,首先想到的就是《水浒》《西游》《三国》三本小说。小说,才是明朝文学的顶峰,至于诗词,则乏善可陈。说起明诗,后人大多一头雾气水,也只有专业研究这个的才记得其中一首和前七子后七子区区十来人。就算这十四个诗词大家的作品,其实也不过是拾唐人牙慧,毫无新意。
龚自珍和纳兰性德两人的诗词算是明清诗词的亮点,一旦拿出来,必然轰动一时。可这其中有个很大的问题。首先,要想结成集子出版,怎么着也得抄到一两百首。
一两百首,且都是精品,这这这,这是不是太骇人听闻了。你一个小小的胥吏,前几日也就识得几个字,还被人“傻子”“傻子”地叫,今天却摇身一边成为大才子,岂不是要被人当成怪物?
还有,龚自珍的诗政治味道实在太浓,甚至是愤世疾俗。你“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不要紧,若是被锦衣卫知道了,找上门来问:“什么叫万马齐喑究可哀,是不是对新登基的天子不满,心中还想着正统朝,作此反诗?拿下了,着三法司会审。”
明朝虽然没有文字狱一说,可土木堡之变之后,明英宗和明代宗哥俩你方唱罢我登场,短短八年之内改元易敕三次,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人头落地或者彻底退出政治舞台。自己一个小小的平头老百姓,若被人牵强附会说以诗言志****反革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念及于此,高文吓了一跳,心中顿时就乱了,这书自然也写不下去。
心中烦闷,索性搁笔,走到院子里,提起一根哨棍舞了一气。
脑海中还残留着身体原主人的记忆,这一招一式使将出来,当真是法度森严呼呼风生,将身子周遭遮拦得泼水不入。
高文心中吃惊:想不到我竟是个大高手,直娘贼,这本事不去征战沙场博个万户侯还真是浪费了。
不过,明朝文贵武轻,做军人可没有什么前途。再说,在严格的军户制度下去,军人等于贱民,军队上层都由将门世家把持,你一个小兵,就算武功再高,也没有进身之阶。
高文这一舞将起来,堂屋里母亲织布的声音停下来。
回头看去,只见母亲侧着脸,仔细地端详着自己,一脸的慈祥:“我儿这棍子使得真好。”
使了一路棍法,身体微微出汗,心中的郁气也平复下去。高文心中畅快起来,笑道:“娘,你又看不见。”
高母道:“看不见,听听也是好的……对了,你七舅来了。”
“七舅,我怎么没看到。”高文转过头去,等了半天,才看到那边有个身着衙门差役制服,腰上挎着一口柳叶刀,挺胸兜肚的中年人一脸铁青地冲进院子。
高文心中骇然:老娘的耳朵好生厉害。
七舅老爷姓李,名进宝,乃是高文母亲的堂弟,如今正在韩城县衙里做班头。实际上,李家从元朝起就开始在衙门里当差,十多代人都是吃官家饭的。
当年高文的爷从平凉府移民韩城之后家道中落,不得以让高文父亲进了县衙做了衙役混口嚼裹。
高家人都生得相貌堂堂,又有一身家传的好武艺,被李家给看上了,就将高文的娘嫁了过来,两家结了亲。
李进宝这人做作为一个公人,道德品质上且不说,可对亲戚却是很好的。高文能顶父亲的差,吃皇粮,还是得了他的提携。
对于他的关照,高文心中感激,忙迎上去,恭敬地拱手见礼:“外甥见过七舅爷。”
“哟,高文你今日到是乖觉,懂得叫人了。”李进宝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气恼:“想来你也知道自己惹麻烦了心中不稳妥?”
原来,往日的高文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实孩子。为人木木呆呆,见了人
只顾笑,却不懂得说话。
今日竟然主动上前招呼客人,倒叫他有些意外。
还没等高文说话,高母就低呼一声,走了出来,伸出手不住摸索。高文忙走上前去,让母亲扶住自己的肩膀。
高母:“他七舅,文儿怎么了,惹了什么麻烦,要紧不?你快说,你快说。”
高文不欲让母亲担心,不住跟李进宝递眼色。
李进宝心中恼怒,装着没看见,大声道:“要紧不?嘿嘿,你还是问你家宝贝儿子吧?”
高母:“文儿,你究竟怎么了,快说呀,别让娘担心。”
高文安慰道:“娘,没什么,就是这次衙门里派下差使,儿子和伍长韩隗闹得不快。”
李进宝:“闹得不快,亏你说得出来,都把人家给打了,殴打上司,你可知罪。”
“啊,把当官得给打了,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呀!”高母急了:“文儿啊文儿,你怎么能够这样?”
李进宝气恼地指着高文喝道:“好你个高文,长出息了,我本以为你是个老实孩子,有看到大家是亲戚的份儿上,这才有心提携,叫你补了这个差,看看你,干得是什么事儿?”
高母:“文儿是个好孩子,他一定是被他们当官的欺负了,这才迫不得已。他舅爷,也不能都说是文儿的错吧?”
“你你你,大姐啊,你就知道护短。看看你,都将孩子宠成什么样子了,连吃饭穿衣都不会。欺负……人家是伍长,你一个新丁,欺负你就下又如何?忍字头上一把刀,新人要有做新人的规矩。等你以后在公门里成了老人,混熟了,把场子找回来就是。有我在,只需十年,你就能出头。现在可好,你把人家韩隗打成那样,也不看看人家的后台是谁,那可是黄主薄。”说着话,李进宝禁不住锤胸顿足:“这下完了,我好不容易让你进了衙门,本打算等你做几天民壮,逮个机会在上头说上几句话,以我这点薄面,好歹也将你补进三班做个公人。现在好了,黄主薄若是从中使坏,你着碗饭也别想吃了。就你这模样,话也说不囫囵,家中又穷成这样,非得饿死不可。”
话虽然说得难听,可谓是声色俱厉,可高文还是从中听到浓浓的关切和狠铁不成钢。
他也知道这个七舅对自己是真的关心,心中也是感激,忙道:“舅爷你说得是,还请坐下说话,我这就去给老人家斟茶。你好歹也是班头,黄主薄就算有心要使坏,看在你的面子上,怎么也不会将侄儿怎么着吧?难不成还将我抓了去,下到班房里”
说罢就笑吟吟地扶着他,请他落座。
听到班房两字,高母有点紧张:“他七舅,文儿会被捉去吗?”
高文忙安慰母亲:“娘,放心好了,不会的。民壮不算是正经的差役,这次出去查缉流民,并不是衙门里的正经差使。我打了那韩隗,只能算是民间斗殴。那韩隗即没有被我打死,又没有被打残,就算告上去,知县也不管的,皇权不下县嘛!再说了,七舅乃是班头,衙门要拿人,还不得着落到他老人家头上,难不成舅舅还抓我下大牢?”
话确实如此,明朝又没有《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皇权不下县的意思是,国家的法规法令也就颁布到县城一级,再往下,百姓有事都会找宗族和士绅,按照乡规民约调停。只杀人、偷盗、抢劫、通奸、忤逆这种恶性刑事案件才会报到衙门里去。
高文和韩隗打架一事,还上升不到刑事高度。就算韩隗报上去,只怕上头也不会受理,反怪他多事。
前世高文好歹也是个研究明世的发烧友,对明朝政治生活门清,自然心中不惧。
这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倒叫李进宝忍不住抬头将目光落到高文的脸上,半天也没挪开:“高文,想不到几日不见,你这个憨子倒是能说会道了。出去当了几天差,变化不小嘛!恩,不错。”
又见高文双目灵动,全然没有往日那木讷呆滞模样,心中不觉欣慰。
高文忙恭维道:“还不是舅老爷你耳提面命,这才让小子脱胎换骨。”
“哎,可见这人成天关在家里娇养着是不成的,你就是被你娘关傻了的。只有出门做事见的世面多了,这人才聪明得起来。”说完话,李进宝板起了脸:“我自然是不会抓你进班房的,没我点头,看谁敢动老子的外甥。不过,你以后要想进衙门当差,只怕就难了。”
“啊,他舅,连你去说情也不成。”高文的母亲听耳朵说话有条有理,心中正喜,听李进宝这么一说,顿时担心起来:“总不可能让文儿在家里呆一辈子吧,要不,舅爷你去那黄主薄那里求求情,赔那韩隗汤药。”
“糊涂,大姐你又有多少钱去陪,一钱还是两钱,当人家没见过银子吗?”李进宝叹息一声:“我的老大姐啊,咱们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我和那黄主薄一向不和,那厮日思夜想就想着让他的外甥女婿韩隗进衙门顶我的差使做班头。我如何能够求到他门下去,没得受人埋汰,也丢不起这个人。至于县尊,实话告诉你,这北京城里换了天子,那边又和鞑靼人打成一团,将来这朝廷里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怕全天下的官儿们都要动上一动。知县大老爷今日已经接到上头的调令,要调去福建。新的县大老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任,如今,衙门里乱成一团,就黄主薄一人应承着,就算是我见了他,也得将头低着。罢了,罢了,反正你已经养了高文十八年,再养上一阵也无妨。”
说罢,就拂袖而去。
高母:“文儿……”
高文不想让母亲难过,低声道:“娘,是儿子的错。儿子不该和人使气,打了那韩伍长。”
高母伸出手来,摸了摸高文胳膊上的肌肉,柔声道:“真结实啊,是个大男子汉了,跟你爹当年年轻时一样。”
说着话,她眼睛里浮现出一层雾水:“你爹当年也是条快意恩仇的汉子,也因为这个性子,娘才看上了他,这才托付终身。文儿,你一身家传武艺可不是白学的,学了就是要不受人欺负。我的儿啊,做人不能软弱,人敬你一尺,你还人一丈。人若犯你,你必犯人。如此,才能活得像个人。你打了姓韩的自然有你的道理,娘不怪你,娘相信你做得对。”
高文心中一暖:“娘你放心,儿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让你过上想象不到的好日子的。”
“什么好日子不好日子的,娘老了,也看不见了。只要能够天天听到你的声音,对娘来说,就是好日子。有你这个儿子,老天爷对我还是不错的。”
眼光中,高母的脸上全是微笑,皱纹也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