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地陷入史诗般的战争中,当一切仿佛已经成为定局。那从天而降的女子,却宛如一场破梦而来的奇迹。
看到她的面容和朝自己伸出的手。
杨泽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众人都想到了什么。
他伸出了手,和她握在了一起。
眼前一切似乎都割裂了开来,包括沙土,包括草叶,包括战场的尸身残肢,一切都在震动,然后哪怕是最碎小的石砾,也开始离地而起,裂成了无数微小而亿万的碎片。然后这些碎片,全部变成了huā瓣。万千huā瓣又从眼前被风吹走,哗!一片撒开。
现出无比粗壮的树干。
梨huā神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出现在人们面前。
人说南柯一梦,沉醉千年。虽不至于,但众人是的确见到了天地造化的大能耐,一朝醒转。所有修行者这才明白,他们竟然是在梨huā神树构建的梦境里,弹指刹那间,大梦三四年。
所有人都能从自己微醺湿透的后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犹在梦中。
山道间,分布着此次登山剩余的修行者。众人或痴或嗔或怒或哀神态万千。
持盈郡主死死握剑而立,在前一刻,还是千军万马朝她涌来,她意欲决死。下一刻便转回了现实,以至于此时她还保持着懔烈的神情,面容诸多变化,显然还没能从这场幻境彻底回过神来。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亟待消化。
韩雪,陶子义,褚卫,丁韦等等人,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现在看到眼前的天地,方才明白自己竟然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梦,一时恍然满身是汗,心中百愁千结,心神俱耗。这个梦中带给他们的震撼,又令他们下意识的朝最上方的那两个人看去这两个人此时此刻,距离梨huā神树最近。所以也最为让人显眼。
夏禹双膝跪在地上,原本好看的面容,已经变得极为扭曲难看不甘,甚至两只眼睛涌出不知是悔恨还是极度不甘心的泪水。他捧着自己的脸,梦中的那一切,那无比贴近的梦想,那等候千年的战争居然只是黄粱一梦?
而他更不能接受的是,在梦里那场战争大业即将功成的瞬间,他居然在最后一刻,败在了一个人的手上。他带着不敢相信的震动,朝那个人看了过去。
此时此刻,几乎是所有人,都朝着梨huā神树望了过去。
梨huā神树之下,此时距离神树最近的地方,只站了一男一女。
男子比那女子位置更靠前,所以他几乎是全体众人中唯一一个抵达梨huā神树的人。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他的名字叫刘福在名单上的备案中记录来自光禄寺。但此时此刻所有在山道上的修行者,都明白了这个刘福是谁。
梦境虽然发乎于梦但梨huā神树的梦境却反应着人的本心,人在现实中可以有无数的伪装,变化但是梦中的潜意识却直指不曾被遮盖的本心。
所以所有苏醒过来的人都明白了他是谁。他们在梦中不曾产生任何疑问,仿佛理所当然的接受杨泽本身的身份。而如今醒过来和现实相交,便一时震惊无语。所有人站着的,倒下的,半跪着的,刚从梦境醒转手抓向天的,都朝着杨泽看了过去。
这张无比逼真面具下的人,这不就是不久前摘星楼事件里的那个公主翎卫,大晔世子?而他身后那个叫做“阿娇”的满脸雀斑女子,那张面具下不正是昆仑圣女轩辕鳕天?
此时的山间雾散。众修行者在梨huā神树构建的幻境里三四年的时光,对山下无数观礼的各方宗派,盛唐人眼睛里看来,不过是数刻钟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他们隐约透过山雾看得到修行者正在攀登。那些修者或许面容神情古怪不定,已经进入幻境,但他们仍然在循着山道攀登。
直到最后一刻雾散,才现出了梨huā神树前的最终〖答〗案。
看到梨huā神树下的最终结果。此时此刻的列王山脚下,原本还略有些喧沸哗然的那些人山人海,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中去。
云深不知处的侧山上的那些人们,所有视线极佳的凉亭转角崖坪望台处昂首以待的那些人们,此时面对不断掉落着huā瓣梨huā神树下的那一幕,人人都破天荒的缄默了。
“胡闹...太胡闹了!”这是凉亭中,帝国齐阀的一位元老终于忍不住心中的荒唐高喝。
“这是不可能的...那人是谁...这人到底是谁?”在侧山视野最佳望着这一刻结果的人,开始挥舞着双手荒谬喊道。
“这是个什么结果?帝国到底有没有重视过这场院比。我盛唐这一代那么多强者,怎可能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给盖了下去!”山道前,有人冲着阑苍院维持秩序的院士们喊着。而这些院士人人面色凝重,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神树,越加的沉默了。
人们有些开始哗然。有些开始缄默。有些望台上的人,对匪夷所思的结果无比诧异。
宋阀的人们看着山顶,他们没有过于对这场院比的结果吃惊。只是有长者看着梨huā神树乃至一路的山道,沉声道“有人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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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不在了。有人却还在那里。
在山巅前,在神树下。杨泽站在树下,回过头来。看到了满脸雀斑的“阿娇”。
在这张精美的面具之下“阿娇”的神情变化不定。但最终稍稍平静。杨泽只要想到两个人在幻境中那〖真〗实的接触,以及经历的那些人生流年,他就突然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触。他们竟然在一起了?尽管幻境里他们的记忆都受到了压制,他们只认为彼此之间应该是要在一起生活的。但光光是这么一想,杨泽的后背心就有种微寒,自己居然幻境里,娶了眼前的昆仑圣女为妻...为什么这种感觉如此不详。以轩辕鳕天的性格,她回过神来大概会把自己杀掉灭口吧?
感受到杨泽看过来的目光“阿娇”却并没有无比凌厉兴师问罪的朝他瞪视过去。
只是兀自的盯着碎huā铺成的石台地面,眼神有一份恍然和漠然,而那和她血脉相通的面具,略有一丝红潮。
她的心现在已经一团乱麻,什么都在胡思乱想,甚至想过干脆将杨泽杀了一了百了。但她反应如果越大,岂不是越证明她很在乎幻境里的一切。相反如果你不在乎某样东西,只需要一个劲的忽略就行了。所以当身处现实之中,轩辕鳕天觉得现在唯一能让她平静的办法,就是漠视,漠视,再漠视这所有的一切。
以至于她这样想着,一双手都在纱袖下用力攥了起来。
她只需要做出不在乎一切的样子就好了,这之后她仍然是她,她仍然是那个昆仑山倔强的,伫立万人之上的女子。可是此时心潮有些感觉却是无法抑制,她只要一想到幻境里的那场战争中出现的那个女子,想到杨泽朝从天而降的她伸出手去的最后一幕。她拼命掩饰心情波动的眸子里,还是划过一抹莫名的忧怨。
她最终鼓足勇气朝他看去。却看到“刘福”那张面容环顾了四周,嘴角肌肉抽动了几下,然后是手舞足蹈,忍不住欣喜若狂朝她激动道“...竟然登上了山巅,竟然第一个到了神树下,破开了幻境...我们成功了!终于...成功了啊!”
看到他只是因为破除了幻境,抵达huā树而朝自己振奋激动,轩辕鳕天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在他吃痛愕然下她板着脸并没给出任何解释,只是心底却不知为何,竟然略微轻松了起来。大概眼前的这个家伙,就真是欠揍吧。
看到轩辕鳕天舒缓下来的眸子,一直装疯卖傻的杨泽,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幻境里最后出现的纪灵儿...”杨泽疑惑着试探。
轩辕鳕天点了点头,没有看他,双瞳泛起一抹亮边“是她。这是西陀的神法《巫山寻梦》。原本可以控制人的心神,窥入人心深处的秘密。没想到在我们跌入幻境之中,纪灵儿用这个方法验证我们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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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陀望台的那方纱帐之后。
看着梨huā神树下的普天院比结果。宇文靖的声音传来“梨huā神树果真是造化无穷,居然能生出幻境,令所有人经历一场心性的考验,而最终勘破万相的那个人竟然如此普通...甚至从前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连我都对刘福这个人的身份来历,无比好奇起来。今日之后,定然有很多人挖掘他的所有来龙去脉”
他娓娓而谈,随即望向身旁面容略显苍白的纪灵儿,轻声道“巫山寻梦神法极耗心神.以灵儿你如今天玄巅峰的修为,冒险施术,也会令境界动摇不稳,可惜你一步入道通的门槛,如今又将延长不少时日...”
一直在旁边的迦缪震惊无语的看着纪灵儿和宇文靖。
他的修为在天玄上,但从刚才开始就被山上的比试所吸引,也根本不知道纪灵儿什么时候,施展了西陀的神法?而他丝毫不觉,宇文靖却能轻而易举的识破?
由此可见,在两个近乎天造奇才的一男一女面前。他迦缪立即有种高川仰止的感觉。尽管他无比的想追赶宇文靖,努力的希望自己能够距离纪灵儿更近一些。然而他和他们之间,仍然有遥不可及的距离。
纪灵儿显然也因为宇文靖识破自己暗中施术有些震动,但她外表并没有丝毫的显露,看了梨huā神树一眼,轻声道“我只是对那棵神树的玄妙幻境,好奇罢了。”
因为好奇而不惜境界不稳下跌的风险动用神法,显然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但宇文靖并没有丝毫的怀疑,像是自然而然的接受了这个回应,点点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那定然是一个很美妙的幻境。”
迦缪陡然心悸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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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huā神树下的那个人是杨泽。而在后方不远处跪倒在地的夏禹居然是高纹帝王的私生子!对方的目的居然是要救出高纹国的“战神”罗森!然后掀起一场盛唐和高纹间的大战!他是为了颠覆盛唐而来!
从幻境中明白了夏禹的来龙去脉之后。
第一个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的是丁韦。他手上持着一柄刀。普天院比允许修行者携带五阶以下的兵刃。丁韦手中的刀,此时已经代表了他心中腾冒起来的火焰。
回过神来的持盈郡主分清轻重,亦持剑朝着夏禹扑了过去。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反应过来的修行者。
褚卫,陶子义,韩雪,众人第一时间朝着夏禹冲去。带着众人的高喝喊声“纳命过来...”
就在刀剑加身,心知一切暴露,心如死灰,本不打算躲避的夏禹却陡然听到一声沉喝“住手!”
持盈郡主定住身形,丁韦手中的刀挥不下去。他不是会因为一句话就放下自己心头杀意的人。但是此时此刻,他手中的刀的确无法继续斩落。只停留在夏禹的脑袋三寸外。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着他的挥刀。他的实力极为强横而此时居然有人可以隔空封死他的所有进攻,可想而知来人,是何等的强大。
所以人们纷纷扭头看着雾气深处。
雾气开始消散,现出一个老者的身影。所有知道这个老者身份的人,此时忍不住尊崇至极的惊呼出声“涅缘法师!”
来人正是列王山四大长老之一的涅缘。涅缘脚踏布鞋,宽大的袍袖随风起舞,一双洞悉万物的眼睛盯着夏禹,面对众人,最终淡淡道“让他走吧。”
“可是...”诸人忍不住出声。正是在幻境里这个夏禹率领高纹联军使得这片大地陷入一片战火,在场的不少人可以说间接或直接的死在他的手上。他们在幻境里就已经恨不得欲其死,如今怎么可能任由得他离去,让那幻境的一切有了发生的可能。
“从来真是妄,今日妄皆真。当时师兄跟我说出这句谶语之时,我还不知道其深意...如今才明白,他当时的这句谶语,竟然是暗示了今日梨huā神树的幻境。”涅缘的声音很沉稳,似乎每一个字之间,都有着异常精准的谈吐和停顿,所以这样的声音,犹如黄钟大吕在人们耳边心间回响。
他望着跪地的夏禹,犹如悲悯的看着受命运玩弄的世人,淡淡道“你看到了你的噩梦,也见到噩梦里的一切。所以你看到了自己的苦海,苦海无涯,回头皆是彼岸。战火并不能让你的梦平稳,相反只会让你更加悲怆。而引燃在这片大地的战火,带不来你希望的世界。只能成为一片深渊。”
夏禹抬头看着涅缘,双目一片灰暗“可长老你们也该明白,这片大地不可能永远这样平静。就像是不能指望海洋永远风波不兴。你们有一天迟早会死去,你们的继任者也迟早会衰弱,会死去,会失去震慑力。那么你们想要维持的这种平稳,最终也将崩溃。”
涅缘沉默片刻,道“我承认你的设想。但只要我们存在一刻。这片大地的两个庞大帝国,就不会拉开毁灭一切的战端。大地上的人们,将永远平和的生存下去。而你们永远不知道,这是何等美丽的一番图景。不要等到一切都破灭之后,才后悔莫及。”
夏禹面部肌肉有些激动的抽动道“父皇曾说过,四位圣者存在一日,盛唐一日不可侵!东正教门及其辖领的百国千宗,与其说是惧怕盛唐,惧怕西陀圣殿,不如说更惧怕的,是你们四位伫立列王山的圣者。”
涅缘长老微微想了想,然后点点头“你的那位帝皇,还有教门的那几个头子,也不算没有敬畏。”这话说得无比平静,可只有听进去的人,才明白这话间隐含了怎样的强大。
夏禹突然颤抖出声“可你们已经伫立了上千年!难道还希望永远的将这份威慑持续下去?你该给我们选择,该给我们改天换地的机会...你们为何如此执着!”
周围的修者人人背心僵直挺立,微微有些敬然畏然的看着那宽袍大袖下的老者。他的面容泛着一层慈悲的光芒。
有些人终反应了过来,是了!根据阑苍院的记载,四大长老涅法,涅缘,幻生,幻灭,实则是从古沿用至今的头衔。在这个头衔之下,已经有无数人在这上面更新换代。所以并不是代表着他们四个人活了上千年?...那样太可怕了,什么人可以生存上千年?除非是那些传说里修行达到了寂灭飞升境界的至高修行者。
涅缘微微一笑“而你们又何必执着?”
“我们有悲喜,有野心有理想,有创造不世之功的欲望,有改变这个世界的欲望...这就是执念,我恨不能帝国北进。恨不能将盛唐教化礼仪,和高纹兴邦合而为一!世间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才是变革,这才是进步。有朝一日后世人谈论我时,会带着敬畏和崇仰!有朝一日后世的人们谈论这一切时,不会只记得盛唐的繁华,他们还要记住一个名字叫高纹。”
“仅仅是为了后世的那一纸书写,就要创造杀业无数万劫不复?何等荒唐?”涅缘叹了口气摇头“你们还不明白,当把你们的这种想法放在很遥远的时间长河中来看,就会觉得是怎样的渺小和肤浅。杀业和征服并不能带来教化。只能带来可悲的创伤。当年我们出手于你百万军中擒下罗森,关在这列王宫让其思过,便是让他平歇心中的杀孽。而你们的阴谋已经暴露,这件事不再有任何的可能。放你回去。也只是绝了你的念头。也平息一段盛唐和高纹碰撞的风暴,若你毫无悔心,仍然执迷不悟,老朽亦随时可以把你带回列王宫封禁,请太子务必珍惜这份〖自〗由!”
夏禹的眼睛里现出一种被束缚的可悲。他知道这个老人的话是真的。他知道如果对方真的想要他死,或者永远被关在列王宫。他无论身在何处,哪怕是在东正教门最严密防备的禁地中,他也逃不过对方的手掌。
这就是悲哀。
让他从心底感觉到自己帝国那些世代大志的帝皇心中被束缚的悲哀和无力感。
四圣者一日存在,盛唐一日不可侵!
他起身带着些微颤抖的身躯,朝涅缘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返身走下了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