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与青年,这原本应该是两个不会相交的世界,两条平行线,就这么倏忽间,重合在了一起。老僧随意而行,飘逸散漫,就是连大将军齐乐毅面前也只是微笑路过,并不拘泥于礼法,所以人们明白这就是半藏大师。而他却终于停留,只是这停留的并非大晔守军之首,并非德高望重的秋道院修行者领袖,更不是军部高官,王庭使臣。
只是一个青年。
青年便是三年前流亡之人,只是辗转返回国土,即便身上多少有了些功劳事迹。然而在这战争群雄竞起的时代下面,仍然是微不足道。哪怕就是眼下围观迎接的人群中,论辈分资历,在这场战争里所作出的贡献,也远远有超越这个青年的人。所以人们根本无法明白,为何老僧会站在青年面前,说出这么一番话。
茅居正觉得自己的心脏如一块石头突然沉了下去,有某种他捉摸不到的东西,仿佛正从他身边偷偷溜走了。
董斌有一种脑门眩晕的震撼感。以至于让他所有对杨泽的鄙夷蔑视,在这一刻都因为某种强烈的理性而使得他不得不重新洗脑。
齐乐毅将军一直随老僧从旁而行,他立定便随之立定,此时看着眼前老僧青年,眼神之中是惊诧内包裹的一层值得深究的琢臆。
其余各众,莫不如此。
时间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了一个暂时而永恒的停顿。
应该是看错了吧。
半藏大师,你好像用错词了。什么是所谓的“不负重托”不负什么托付,何来重托之说。这话岂不是说杨泽将某种重要的任务,赋予了半藏大师,而他完成归来。这是怎样的说法啊?根本不合逻辑...更不符合半藏大师的身份。半藏大师乃是前代国师,但在大晔的地位却凌驾于当今国师之上。更是大晔修行界最耀眼的那道辉光。这样的人,谁有资格给他分派任务?这不是找死么?
所以旁人都忍不住要出言纠正了。
这样的尴尬而又令人心肺一跳的场面并没有维持多久。
入得城来,半藏大师带回的佣兵众们,已经成为了为大晔奋战的英雄。正是最艰难之时,这群人像是尖刀一样狠狠捅入了流霜大军心脏,然后在使劲的在敌人躯体里拔拉撕扯,最终使得流霜大军这个巨人,不堪倒地退败。他们如今,已经享有居功至伟的地位,石头城中所有人,都对他们尊崇有加。
此时为首之人挡开了要来为他们牵马的大晔士兵,拨开了嘘寒问暖的守将,迈步上前。呼延卓对杨泽拱拱手,要说的话半藏大师已经短短一言诉尽,他们现在很疲惫,很欣慰,又有一丝战场拼杀生存下来的快活,还有一种能够喘气的庆幸。所以并没有多说话。
陈常在,小毛头等人,也都静静的随呼延卓之后,站于一旁,目光没有落在大晔守军统帅齐乐毅身上,而是望着杨泽。眼神和身后的佣兵一样,都极为复杂。
刘翼上得前来,面对杨泽,没有退缩,而是骨子里的血性正在沸腾“我们回来了。所以你也要履行你的承诺,给我们食物,去处,以及属于我们的待遇...如果这一切仍然是虚幻,那么哪怕我们只剩下一个人,也会用尽一切方法...杀死你。”
大概是一连串的反常,令现场气氛有些窒息,所以现在刘翼面对杨泽的这句话,使得周围落针可闻。
人们无法不从这席话之中,自然的勾勒出一股莫名复杂的轮廓。这群佣兵是地位崇高的军人,他们以自己的战绩和硬撼流霜大军的强悍,彰显了军人的血性,他们足够被任何大晔士兵奉做典范和尊敬的对象。杨泽帮助半藏大师携带过消息回城,所以相互认识不足为奇。他们可以见面亲切的打招呼或者诉诉别离时双方的处境,甚至还可以和其中要好的几个搂抱来显示战争中来之不易凯旋的珍贵。
然而却绝不是眼前这样的对话。
太反常了,一切都太反常了。杨泽做出了什么承诺?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群刀头舔血,十分悍勇的士兵,他有什么资格可以对这群人做出承诺?他是一个人,而对方是一众狼群。他是怎么可以,以一个个体,面对一个群体展开对话?
更重要的,尽管刘翼这席话尽显佣兵的悍勇无畏,尽显一种战场胜利回归的金鸣杀伐之气。但仍然掩盖不住语气里,以及周围佣兵的眼神之中,深藏至深的...一种敬畏。
面对周
围隐隐浓重起来的异样,杨泽面对刘翼的目光,轻轻一笑“你们已经成为我大晔的英雄,我想今日之后不消说,你们也会得到我大晔最高的礼遇,你们所需要的一切都会有的。刀头舔血流离失所,无非只图一个安身立命。从今以后,我大晔将是你们新的家园和归途...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梦想,今后世人,可以没有种群之分,没有肤色之分,没有地域领土之别,甚至没有国籍国界,只为了共同的理想,而一起荣辱与共。”
这番话很轻松的便将许多猜疑转移淡化开去。他杨泽不需要承诺分封一些什么,只是这群无主佣兵今日一战,便已经奠定了在大晔国极高的声望和功绩,他们所要的一切,不会经过自己,大晔也会给予他们。
只是杨泽一些胡扯的话,则引发周围一阵轰然响应,或许没有人深究他说了什么,但只会觉得这翻话说得相当漂亮,简直可以完美表达石头城人对这一干佣兵的无限敬佩。
看着周围的热烈欢迎阵势,其实常陆国这群佣兵们也明白,他们所需要的安稳没有背叛的要求,实际上在他们战胜流霜大军之后,也就获得了。这一切甚至都和杨泽是否给予无关,杨泽甚至只是开了一张空头金票,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所获取的。
此刻听到他的这番话,包括小毛头,陈常在等等一干人,还是忍不住暗暗地在底下骂一句:“虚伪!”。
.......
这一切只是短暂的一个插曲,这群常陆国籍的佣兵,必然会由此轰动大晔,因这场战争在大陆上极为震耳的流传开去。在人们对常陆国佣兵的欢迎声里,半藏并没有过多的将时间停留在杨泽身上,转返身来,便是对齐乐毅道“若无齐将军的坚守,今趟流霜大军,只怕已经挥军东进了...半藏等人所做一切,都尽付东流。听闻流霜国退出天隘山脉,黄湖壁垒的危局,也开始动摇?”
齐乐毅点点头,眼底露出一抹凶悍“却是如此,如今大晔两路困局一解,第三路的皖金*队已经是独立难支,若是他们坚持不退,我大晔腾出手来,就能狠狠的揍他们,我倒是希望,皖金铁骑能够蠢笨一些,妄图在这种局面下,还能吞并我大晔江山...”
半藏身边,无形而绵密的围拢了大晔的高官将领,刚才那极不和谐的一小幕,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都甚至让人怀疑究竟是不是自己眼huā,或者根本就不曾出现。但这就像是平湖里惊起的一阵涟漪,尽管湖水之后会回复依然的平静。
但那一缕不同寻常的涟漪,还仍旧在每个人平湖的心境之中,在每个人毫不显露的面容之下,涟漪悄然蔓延。排叠激荡...
这场对半藏大师和天降神兵们的迎接使得石头城振奋了一天一夜。
有关流霜大军如何退兵,半藏大师和佣兵们如何神兵天降,石头城如何坚守退敌的传闻,已经以比鹿岛国退兵还要飞快的速度,迅速传遍后方的大晔三千里疆土。
上林城轰动欢呼了。各路州郡府尹诸侯们的贺贴,对半藏大师的礼拜之帖,雪片般朝着石头城飞过来。
大晔举国沉浸在这波令人振奋的胜利消息之中。
只是在深夜,茅居正还在为写给秋道院,以及大晔王庭的信函而微皱着眉头,不知如何下笔,但最后还是提笔书:“今日半藏大师...对蕲春侯三世子杨泽所说的话,乍看似本末倒置,毫无头绪莫名其妙。但半藏大师岂是易于,个中玄妙深奥处,还得仔细体会...或方有一丝解答。不负重托...不负重托...托付了什么...珍重了什么...之中疑惑,还得待今后下细观察,多加留意个中难明私隐,抽丝剥茧...”
而在给大司马董家高层抒写的情报上面,董斌则是面带忧忡,而目光微寒沉冷“我观之常陆籍佣兵群体,似对蕲春侯杨泽另眼有加!半藏大师,常陆佣兵,逃回来的杨泽,看似简单的关系,然而其中,定然有些难明的联系或者纠葛!常陆籍佣兵此番贡献重大,战斗力极强,今后只怕在王庭那边,不会亏待...正趁其无主,这支力量,须得拉拢收编。而半藏大师之回归,观之几乎可以令行塑造当今大晔修行界之德望信心,若董斌能得之青睐,我董司马家,即有了王国修行界最有力之臂膀...是以不可让蕲春侯府尽得先机。还得挖掘寻找杨泽于双方间的纠葛,设法斩断...终以拉拢这两方为宜!”
随着流霜大军在天隘山脉的失利。直接给了进攻大晔的集团,天平砝码倾倒的最后一击。
黄湖壁垒的胜机,正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