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没说话。
他身后的弟子踏前一步,把委任状往锦衣卫舍人面前一放,待他看清楚后一收,又站在陆白身后。
锦衣卫舍人满腹疑惑,又看陆白一眼后才行礼,“见过镇抚使大人。”
语气说不上多恭敬。
北镇抚司权利大于南镇抚司,南镇抚司又尽是些养老或者从锦衣卫贬下去的人,所以锦衣卫里,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普遍看不起南镇抚司的锦衣卫。
更不用说锦衣卫舍人了。
他说道:“我爹是京城锦衣卫千户千户聂闻远。”
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告诉陆白他身后有人,对他客气点儿,别在这儿摆官架子。
“哦。”陆白不咸不淡的应了句,“圣上是我兄弟。”
“呃——”
锦衣卫舍人目瞪口呆,一时间无话可说。
顾清欢的思路也被闪了一下,待换算了一下关系后,才忍不住对陆白翻了个白眼,这亲戚攀的,够绝的。
皇帝的亲戚不是乱攀的,尤其是兄弟,锦衣卫舍人觉得陆白作为镇抚使,应当不会乱说,所以他信了。
他甚至觉得,陆白年纪轻轻就能当上镇抚使,与这曾关系关系脱不了干系。毕竟,南镇抚司是个闲衙门,对于境界和职位的挂钩,看的不那么重,有时候往里面塞人,上面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用说皇帝塞人了。
事实上,现在也就在晏城这些边城还在恪守锦衣卫境界同职位挂钩的规矩,在京城,人们早发明了许多钻空子的办法,让人即便境界不高,也可坐高位。
譬如当舍人。
他这舍人境界就不高,但身后那些境界高的锦衣卫,照样得乖乖听他话。
谁让他有个千户老爹呢。
锦衣卫舍人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的同时,又行一次礼,这次恭敬多了。
陆白没理会,而是目指趁机他抓在手里的妇人。“她怎么回事,犯事儿了?”
妇人刚才趁舍人向陆白行礼时,要逃,又被舍人一把抓住了。
锦衣卫舍人点头,“她偷了我银子——”
“胡说!这银子是老娘应得的!”妇人叫嚣道。
“少他妈废话,再多说一句,我宰了你!”锦衣卫舍人再次扼住她的咽喉,威胁一句后,想要把她交给后面的锦衣卫。
“慢着!”
陆白拦住,“一个弱妇人偷锦衣卫的银子,我怎么不信呢,让她好好说说。”
妇人本来失望了。
毕竟当官的都这德行,官官相护。
但听陆白这语气——
妇人嚷道:“大人,我冤枉啊大人,这些银子真是我应得的,我没偷!”
“住口!”
锦衣卫舍人再次喝住她,回头对陆白笑道:“大人,这等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陆白摆手,“不麻烦。”
锦衣卫舍人这下知道,陆白这是铁了心要搅和他的事儿了,他不由地语气重了些,“大人,抓人审问,这是我们北镇抚司的活儿,您无权过问的。”
陆白一脸从容,“你说的不错,但南镇抚司有监查锦衣卫法纪、军纪的之责,我现在怀疑你有违法违纪,所以过问一下,不可以?”
“你——”锦衣卫舍人脸色阴沉下来。
妇人却不理这些,她见陆白和锦衣卫舍人针锋相对,觉出了脱困有门。
“大人,我真是冤枉的!”她在舍人身后跳。
那些锦衣卫下属想要拉他,被陆白拦住了,“把她带过来,让她说。”
“这……”
锦衣卫们犹豫,看向舍人。
咔!
在陆白身后的锦衣卫们上前一步,大有舍人不同意,他们就动手拿人的趋势。
陆白心里很满意。
这就是他提拔和培养的手下,绝对的忠心耿耿。
舍人不说话了。
他手下的人也不再拦妇人,妇人趁机靠近陆白,“大人,我冤枉——”
陆白制止她,“你说说,你怎么被冤枉了,你没盗他的钱?”
妇人愣了愣,说道:“我这不是盗,我是拿。”
接着,不等陆白提问,她就滔滔不绝的说起来。
她家那口子是匠户,三年前被抽调到了京城给皇帝修宫殿,而匠户做工相当于服役,是没工钱的,朝廷最多就给匠户发点儿盐粮。
不过,他们做工时间不长,一个月三班倒,一班做十天,余下时间可以凭手艺养家糊口。
不想,他们这次工期紧,任务重,没有轮回,做了三年工什么都没捞到。
就是那盐粮,也是得工程结束了才结算,而工程还遥遥无期。
“这座宫殿刚建好,那座宫殿失火了,那座宫殿没修好,又一座宫殿失火了。”妇人唉声叹气,说话间都替他丈夫愁。
收工遥遥无期,还被官吏和工头打骂,于是匠人们一合计,就一起逃了。
她家那口子也在里面。
然而,工匠这一逃,工期更难完成了,圣上大怒,派了锦衣卫下来严厉追查。
这位舍人就是负责追逃这片地区逃亡匠户的锦衣卫头目。
按律,逃匠抓到后,要杖刑八十,允许折赎,就是花上二三十两银子后就免了这顿打。挨打以后或者出银子后,这些匠户同家人还要被押回京城继续做工。
追捕的锦衣卫在这方面还有个权利,就是可以不把家人押到京城。
那妇人肯定不愿意去京城啊,在这儿还没银子呢,到了京城还不沦落街头?
“但凡有银子,谁家汉子当逃匠啊。”妇人越说越委屈,索性坐在地上哭嚷起来,“这天杀的锦衣卫,把我丈夫抓到以后,说让我陪他睡一觉,我家汉子的杖刑,还有我们去京城可以都免了。”
然后——
“他睡了我三晚上。”妇人把包袱打开,“一晚上免杖刑,一晚上免去京城我认了,这多睡了一晚上,大人,您说,我拿他这点儿银子过分吗?”
陆白在无语问苍天。
刚才还是一副草菅人命的苦情戏,这画风这么一下子就变了。
妇人催促,让陆白好好看看。
陆白这才醒悟,探头看了看,包袱里放了一些银筷子,银碗,虽然都是些银器,但折合下来差不多也就二十两。
陆白点下头,“不过分。”
按一晚免二十两银子的约定,第三晚拿走二十两银子不过分。
锦衣卫舍人在旁边冷冷的说话了:“不告而取视为偷。”
陆白又点下头,“也对,你告诉他你拿了?”
“我告诉他我就拿不走了,他不给我呀!”妇人觉得很无辜,还觉得陆白很轴,“我也打不过他,你觉得我告诉他我要拿银子,他会给我?”
陆白问锦衣卫舍人,“你给不给她?”
锦衣卫舍人,“我肯定不给呀,凭什么,她又不值——”
“咳咳。”
锦衣卫舍人赶忙改了口,“大人,她这是讹诈,当时我俩是心甘情愿的。”
“屁哦,就你那小拇指粗的玩意儿,谁跟你心甘情愿哦。”妇人毫不客气。
陆白又凌乱了。
他有点儿佩服这妇人了,真乃女中豪杰也。
“信口雌黄,什么小拇指粗,你再污蔑本官,本官不客气了!”锦衣卫舍人怒道。
妇人有了陆白撑腰,也是个胆儿敢于撒泼的,“好啊,是不是污蔑,你脱下来啊!”
“行了,行了。”陆白制止他们。
好歹也是锦衣卫,在码头上这么闹下去,名声何在。
陆白也是锦衣卫,他不为这些人,也得为自己的名声考虑。
“这个案子——”
陆白看着锦衣卫舍人,“你有什么要说的?”
锦衣卫舍人毫不犹豫的道:“污蔑!赤裸裸的污蔑!大人,明明是他勾引我,试图免她丈夫的刑罚,而我只是犯了男人都会犯得错误!她没有折赎银子,所以我根本没有免他丈夫杖刑!”
“不要脸,你太不要脸了你!”
妇人向他拱手,“我背着我家汉子当暗门子,已经够不要脸了,你更不要脸!”
她挡暗门子,当时为了糊口,下很大决心才把脸豁出去不要。
现在锦衣卫舍人这么干脆,妇人佩服。
锦衣卫舍人怒了,“本官有皇上追捕工匠的驾帖在,等同于钦差,你若在污蔑我,就是污蔑圣上,小心我——”
顾清欢站出来,“那些抓起来的工匠何在?”
锦衣卫舍人愣一下,心里揣测顾清欢问这个,估计是要查他是不是真睡了匠户的女人,然后免他们杖刑了。
这话当然是假的。
他还是很有节操的,睡了他们的女人,都没动刑。
为了不让陆白查出来,锦衣卫舍人说道:“宫内工期紧,我让手下先行把他们押回京城了。”
这个借口天衣无缝。
然而,顾清欢微微一笑,“你持有驾帖,而非圣旨,驾帖上写明了你的权限,所以,你虽是钦差,但仅有追捕逃匠之责,而且——”
顾清欢看妇人一眼,“根据律法,对逃匠杖刑乃刑罚,刑罚必须有地方官执行,折赎的银钱,也要入了衙门内的赃罚库——”
顾清欢怕陆白不知道,说道:“就是赃物,罚银所应进入的库房。”
锦衣卫舍人一听,人慌张起来。
还真有这么一条规矩。
但上面的人下来打秋风,肯定是自己向逃匠收银子划算呀,而地方官又不敢得罪京城锦衣卫,一般不吭声,所以久而久之干惯了,这条规矩他就忘了。
陆白钦佩的看顾清欢一眼。
他都不知道有这条律法。
有顾四小姐,就是省了许多事儿,要是他单独办案,估计得费一番功夫查。
他乐道:“啧啧啧啧,这位舍人,你犯法了哦。”
“我——”
锦衣卫舍人想要改口。
顾清欢说道:“你把匠户送走了,有没有动杖刑,有没有银子入库,去官府一查即知。”
她对陆白说:“他这属于贪赃枉法,可以先拿下,然后再查。”
顾清欢估计,按妇人的控诉,估计这舍人犯的事儿还不少。
陆白点头,“有道理。”
他一挥手,“来人,脱了他的飞鱼服,解了他的绣春刀,把他们全部押起来,咱们去衙门取证去。”
“是!”
陆白身后的锦衣卫二话不说,一点儿不犹豫,踏前一步就要动手。
“你敢!”
锦衣卫舍人握住刀柄,怒道:“我爹是京城锦衣卫千户!”
他的事儿不能查。
一查就是拔起萝卜带起泥。
陆白没回答。
他手下的锦衣卫也没停滞,毫不犹豫的去解他刀。
“你们南镇抚司太——”
锦衣卫舍人一拳向陆白伸手的手下打过去,口中同时说着。
轰!
他没打到陆白手下,他的话也戛然而止,因为——
一道影子突闪,一拳打在他胸口,接着他和影子都一闪,再出现时,人已在远处了,靠近城墙出了。
砰!
陆白一拳把他打在城墙上,人正好卡在爪印的凹槽中。
“——太嚣张了。”
锦衣卫舍人失神吓傻了,方才到了嗓子边的话,收不回的无意识的流出来。
“嚣张就对了!吾乃南镇抚司镇抚使,提刀而来,势要斩尽天下不平事!”陆白说罢,抓住他又一闪,落到城门前,然后把他松开。
锦衣卫舍人瘫倒在地上,不敢动。
刚才的刹那间,他似乎看到了死亡。
他的那些手下也不敢反抗了,乖乖的被陆白手下押了过来。
顾清欢领着人也一同走过来。
那妇人跟在顾清欢身边,惊得合不拢嘴。
顾清欢问她:“你知不知道,还有没有同你一样,被他奸污了的匠人妻女?”
妇人还在看陆白,太厉害了,嗖就出现了,嗖就没了,这是仙儿?
顾清欢又问一遍,
妇人才醒悟过来,“有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呢,这畜生还特喜欢小姑娘,常念什么娇娃十四动春情,陡被狂风苦不胜,一听就不正经,我告诉你哦,要不是老娘——我使劲浑身解数榨他三天,他指不定怎么祸害小姑娘呢。”
这妇人邀起了功,语气中颇为自豪。
然而,顾清欢听了却柳眉紧蹙,眼中闪过一道寒芒。
“他最近几天就惦记一个匠户的姑娘,这匠户姓张,是个木匠,他有一个女儿,那长得一个俏哟,柳眉杏脸,楚腰纤细,天生一股媚态,这要是把她弄到秦淮河去,清倌人不敢说,红倌人还会当得的。”妇人越说越起劲儿。
芸娘在后面冷冷的问,“你还当老妈子?”
妇人急忙摆手,“我就说说,这生孩子没屁眼的事儿我可不干。”
但说这张木匠的闺女如花似玉就对了。
这舍人就在打这姑娘主意。
他想把这如花似玉的美人纳作妾,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把张木匠绑了起来,但不送到京城,就关着,饿着他爹,没事儿再打几杖,等着他家里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