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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水之支,已然在上齐流淌,不知多少年月,历朝历代大抵注疏处皆要提及此地,且引以为此天下西北之地,牵动大势的主脉。
不过许多年月来,络水流淌不绝,却从来无什么立地千年巍巍古国,能仍旧矗立在这方人间,大概所谓的络水参国运,不过是那些位风水术士或是道人之间以讹传讹,故弄玄虚的手段,从来就未曾见得能预见甚国运昌隆,或是大势疲敝,唯有上苍可知,又岂能落到寻常人臆想猜测之中。
诸行事毕,先前走马上任去往苏台县的荀公子,却是时常见到这条正巧经过皇城郊外的络水,沿水而行,可见其微末小流,也可见其广远铺陈,动辄数里宽阔水波,再者其去势沟壑纵深,怪诞蜿蜒,倒是相当得荀公子的心意。毕竟这数载以来,自打从青柴去往上齐各地,又见人间见闻,心思眼界,早已不是当初那位受囚于荀家楼台处的小公子可比,且身子骨比从前亦是扎实许多,不晓得是先生的白果用药得当,还是年岁渐长,长途跋涉,生生将体魄磨练得甚好。
前番自络水而行,乃是老鱼湖飞花令之后,走马赴任苏台县令,现如今再临络水,荀元拓却已是朝堂其中势无可挡,凭如此单薄年纪家世底蕴,走到二品官位的能臣。
尽管在孙福禄口中,能不能臣还是两说,噱头倒是甚大,见过如此年纪轻轻的,但从未见过如此年纪就能行至二品的,前头如履薄冰,终究可否走到对岸去,才是能瞧出这人的火候,到底是好是差,终究是有几分手腕心性本事城府,都在于可否安安稳稳走到对岸去,
难得是前阵有一线赋闲的时日,再者拜访荀文曲的时节,老人曾明言,不再凭眼线观瞧荀籍发妻,荀公子才得以将其母风风光光迎回府邸其中,又歇过近两月,便又是要动身离去。终归是圣人所嘱之事,尽管监管探查军营一事,与同当朝武官打交道,艰难得紧,可毕竟是职权所系,既不可推辞脱逃,亦不可有半点轻慢,单单是这两月间,荀元拓所记竟是洋洋洒洒逾十万言,勤恳尽心,递交圣人手中时,更是受圣人赞誉,当然不敢有半点荒废时日。
荀籍前一月之间,曾派人送来一封堪称惜字如金的家书,言说荀元拓表字迟迟未取,但奈何自身身在青柴,一时脱身不能,就只得是将此一事,托付到自家夫人处,早先已是想好了几方表字,全凭夫人定夺。
好像历来这位被逐出皇城的荀家侧脉家主,都未曾将天下事放在心上,荀元拓跟随自家先生外出周游上齐的时节,竟连辞别一事,都是两两心照不宣,甚至都未曾当面言说过,全凭周先生从中牵连,而后将此事拿定主意。但这么位很是有些闲云野鹤,闲情逸致的大才,却在荀文曲口中,是位所谋甚大,险些能动摇国本的心怀叵测之人。
前来送别荀公子的阵仗不甚大,荀公子娘亲年岁渐长,已是被这位小公子命人好生照顾,未曾前来相送,而王甫柝三位,此行却是跟随而来,虽仍旧是话少,但再看向荀公子时节,恭敬之意甚浓,有时连荀元拓自身察觉这三位武夫的目光,都是有些好笑。武夫常认死理,但凡是将其说动,则很是有些马首是瞻滋味,虽说先前这番话,无论如何都是有些敲打唬人夹杂,可换成是旁人来想,不过就是这么个顶顶容易的道理,但凡是在朝堂里当位小吏的,皆是深谙此道,做事相当合乎章法。
而到底是武夫之间,开口闭口,都是容易张嘴,于是荀公子虽说是觉得这三位,仍旧不甚通晓进退分寸,不过还是勉为其难将这几人携来,毕竟凭这三位的酒量,寻常地界营盘,想要闯过这三位莽汉,再将自个儿灌到桌案底下,全然不见得容易。
居于皇城郊外的孙福禄近来同样是闲暇,不过最近这位终是退了朝堂,心思愈发恬淡的老人家,相当喜好去往自个儿以往旧府,倒并非是冲荀公子,更不是那
位堪称有几分纨绔习气的骊况,而是骊况半路捡来的那位小姑娘,因全然不晓得其双亲姓氏,骊况就只得将自个儿姓氏借去,思索许久,才琢磨出骊米这么个名字来,惹得孙福禄险些坏了道行,差点使手杖敲碎骊况天灵盖,如非是有人上前搀扶阻拦,大抵还真是要疼几日。
前有孙福禄撑杖而行,后有骊况牵起骊米慵慵懒懒跟随,再就剩小荼小醉两位侍女,连同那位始终在皇城郊外侍奉老妪的姑娘,也一并跟来,出行之人,除王甫柝三人外,尚有崔顺邢邬峡荀公子三人,统共六骑,却是全然不亚于送行之人。
「珍重珍重,多爱惜些身子,凭现如今荀兄的官位,可一定要活得长久些,千万别累死,不然往后我欲去往朝堂里,不就少了您这么根相当瓷实肥厚的大腿?」先行出言的却是骊况,这位爷自从赖到荀府中后,似乎就是认定荀公子,白吃白喝不说,时常是醉生梦死,如非是酒量不济,怕是都想饮到日上三竿去,如今很是有几分蓬头垢面,可说话还是那般不中听。
「那铁定是你先死。」荀公子半点情面不给。
骊况嘿嘿一笑,吃力蹲下身去,戳戳那小姑娘骊米的面皮,又朝荀公子咧嘴笑笑,「听孙老所说,骊米学问上的天资甚厚,竟是能同及冠之年学富五车的才子坐而论辩,看这架势,你倘若是去个三年五载,待到再回头时,学问里头的深浅,也不过是六七骊米,当真是人有迟暮,无再少年呐。」
骊况就是这般,本来好端端话语,从这位口中说出,怎么听都不对。
孙福禄今日则是谈兴正浓,不得已荀元拓只得是下马,搀扶孙福禄走到络水侧畔,才见水波浩荡,虽已至冬时,全然不曾凝冰,自高涧落底,纷繁碎雾挂满人面,时觉清凉。
「如何?先前前来纳安时,所积攒下的所谓热忱,踌躇满志,现如今还剩下几分?」老人似笑非笑,望络水开口。
荀公子愕然,而后笑笑,「应当还剩下个七八成不止。」
两人一位乃是朝堂其中,沉浮过近乎大半生的二品大员,当然已是心思如针,而从未曾有多少差错,一位乃是近乎前无古人,凭此年纪登上二品官位的大才之人,无论是学问或是人情世故,朝堂里头道理规矩,都学得甚快,两人出言对谈,自然无需什么敲打试探,而是彼此心知肚明所言何事,
「不论是先前那场妖物冲关,还是睢州城事,或是将死囚文人,扔到北烟泽去,无异于送死,这等举措在谁人看来是格局甚浅,可唯独圣人所做,乃是上上之举。」孙福禄难得将言语说得如此通透直白,回头来拄帐继续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所谓是什么高门大员,权倾朝野,不过常人念头里的理所当然罢了,权势二字,除却天子之外,从不曾落在谁人的身上,臣子权势,仅在其位,可说是天子分其权,汇往各级,而使得整座朝堂运转无碍,君为重,臣为轻,老生常谈,你也应当有自身考量。」
「你看这络水浊浪排空,两岸为之震动,然络水也曾有过两次改道,将手伸到本部应当挂念的沃土,使其毁于一旦,万民苍生流离失所,一时山河悲恸,可从其中找寻到何等说法,这倒要看你怎么去想,倘若是老朽说出口,过于牵强。」
面对络水,荀元拓吸了口气。
「只有痴傻之人,才会将自身安稳与否,放到掌中权力之外,而权力不过是孙老所拄之杖,武夫所用刀剑,但权势却是全然不同。」
上齐朝堂近来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谁人都未曾过多提及上齐边关事,睢州城那位齐南巡,功过两抵,史册其中,不书半字。孙福禄之所以如此言语,便是要告诉这位涉官场未深的年轻人,切莫要将自己太过于当回事,又切莫要将自个儿太不当回事,更不要对万事运转,抱憾失落,只因其权未曾在其
手,勿有过多杂念。
所以孙福禄很是满意,但荀公子的话还未说完。
「但倘若是这条络水足够宽敞,人间无陆,仅有水泽,是否也能翻江起浪。我那位先生曾经告诉我,百川虽磅礴,而不积滴雨,何来江河,君重臣轻,然络水之重,得来自滴水融冰,他日络水决堤,不见得就能遏止。」
这次孙福禄什么也没讲,只是抬起白发凌乱的头颅,朝站到络水侧,背手而立的这位小公子,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荀元拓之前,有荀文曲,压覆朝堂甲子,但正是因为这位荀文曲过于光彩夺目,却是一时间忘却这位小公子的先生,叫做周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