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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在青柴时,我这一脉虽是受逐出皇城,但怎么不该谈上什么落魄,起码青柴那等小地方,实在也找寻不出什么能比荀家更有名的大户,但家父依旧时常东奔西走,替那等在青柴颇有名望之人题词布匾,当真是有几分忙碌。少年时知晓此事颇为费解,总以为荀家全然不至于同这青柴中人有过多牵连,但随先生外出,走过这么一趟,才略微有些感同身受。」
「没遭人雪亮长刀架到脖颈蹭碎皮肉的时辰,哪能同那些位遭削去头颅之人有半点感同身受,唯有身在此间,才能知晓个大概。」
荀公子信手取过一枚纸团,轻轻展开,就这么坐到荀文曲身前的桌案上去,并不顾四散开来的浓墨染了衣袖,而后骤然之间有些许怅然。早在青柴时,生怕被那些位高门欺负,而到皇城来受天子宠信,何况如今年纪轻轻,就坐上二品官阶,恐怕当年时常在比纳安皇城还要清冷的青柴,时常抚摸裂纹遍布瓷瓶,胸肺甚弱,常年惦记着外出行蹴鞠的小公子,从来都不曾料想到如今。
可眼前这位在自家先生口中,很是愚直不晓变通,牢牢把持颐章朝政许多年的老人,好像如今也是遭人欺负到头上,即使是云淡风轻,可仍旧能瞧出心力交瘁。
布衣时节,空顶着荀姓的时节,担忧有人上门欺凌,而如今踏上仕途,登云倒海似糊涂地穿上二品官袍之后,却发觉连上齐当之无愧的荀文曲,大名顶顶老臣权臣,都是要受旁人的挤兑欺负,再看自个儿身上这身很是有些飘飘然的二品官袍,也就没那么显得合身。
其实本就不需荀元拓去细想,但凡是在上齐朝中为官的,都能相同其中许多的弯弯绕绕,这等事最是不需要动用什么念头心思,而是多年来在朝堂里头的眼力价使然,群臣皆是心知肚明,但凡两件紧挨着的事合到一处,则必定是有这等想法,只是人人都不会点破,尤其是朝堂里人人都晓得董家从来都是不曾有半点权握到手上,而趁如今这等局面,本就是妖潮最是猖獗的节骨眼上,一来是世家并不曾轻举妄动,二来是分明边关外群妖兵临城下,历来圣明的天子却全然不曾有甚举动,自可观想出其中的症结来。
董家自打从前朝,就是从来不曾有大权在握,更未曾得圣人允许涉足朝政,此番突然之间,董家这等皇亲国戚,就立身在朝堂其中,估摸着即使是最为微末的官阶,照旧有百官不敢招惹半分,纷纷是谨小慎微,谄媚阿谀,最是不利朝堂。
于此情景之下,许多事就更为显得分明些。
天街落雨,百姓纷纷退让归家,那等躲闪不及又不曾寻到遮雨屋檐的,必定是抱头快步离去,三五成群奔走呼号,再是分明不过,那等趁此落雨时节取生意的,自是纷纷将篷布撑开,卖茶汤或是吃食,可在篷布处随意躲雨。在这等场面下,即使是瞧不见天色阴沉,见不得万朵雨花绽开,依然能够从这些位躲雨的百姓脸上,瞧出些许零星端倪。
斗心眼耍弄手段。但凡身处朝堂之人,皆是将其做为吃饭饮水这般自在随意,全然无需动用什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手段人脉,必是能知晓这两件事之间,定然是有非凡牵连,可惜人人都不曾点破,也可说成是人人都不敢点破。
「我家先生,近日出了齐梁学宫,这件事晚辈倒是知晓,不过却不曾晓得我家那位师父,能去寻您老这位文曲公,应当说是事到燃眉之急,还是连我家那位先生,未曾身在朝堂,都品出了些不寻常的意味,所以才是请荀相先行垂手,但可惜似乎你们两位,谁也不乐意听谁的。」荀公子闲来无事,将那枚已然被揉搓成纸团的文书打开,上头赫然书有边关告急四字,面皮上头方才舒开来的神情,一时间又是有些许紧绷。
荀文曲竟是半点也未曾遮掩,而是将双眼微合,双手交叉,略微歇息上一阵,瞧得出来这位天子一人之下的
老臣,此时的精气神,着实被消磨去不少,只得是缓缓将两眼合上,暂且拿同荀公子这场闲谈,当做歇息消遣。
或许在这位已然可说掌朝多年的老臣而言,荀公子自属是一枚璞玉,然璞玉虽说是难寻,但还远不曾到其宝光华气震动朝野的节骨眼上,固然属是后来之才,可惜积累尚且不足,全然不能将这重任接过。寻常人或许由布衣到入仕,一走便是由年少意气,行至花甲耄耋,依旧是默默无名,尚无零星功名可取,但荀公子仅是区区这般年纪,就登上二品大员的位置,且颇受圣人重看,仕途近乎登无可登,然而从二品到官居一品,谁人都不晓得终究需要多少年岁。
青柴堪称蹉跎十余载,又同周可法那位肚里皆是见不得人光景的主儿,奔走过这么一回人间,又是艰难蛰伏蓄势数年,固然是学问见识与日俱增,且生来就是位呼啸文坛,更懂得为官之道的俊彦后生,荀文曲同样是挑不得半点毛病,哪怕是相当瞧不上荀公子这位便宜先生,不过也挑选不出什么毛病症结来,算是相当满意的一位后生,捏着鼻子也得承认,这荀籍当真是好运气,本就是位相当有本事手腕的能人,姑且算是其心可诛,然照旧是承认,其人有大才,更可气的便是后继有人,而后人才气全然不属荀籍。
「上次在我这府上,时常同你这后生有些赌约,只不过是对赌的各地政事如何收官见尾,尚无什么彩头,如今劳累万分,倒是难得压制不住这等兴致,不妨添些彩头。」
「倘若是你荀元拓胜,我便撤去这些年来,皇城郊外的眼线,替你遮掩此事,使得母子团聚,不过你父这一脉,依旧不能回迁皇城其中,真要想举家团聚皇城,到我身死过后,如若你能取来这齐相的位置,到那时自由你说了算数。」
荀公子全然不曾想到,这位老人竟能开诚布公同自个儿言说这等经年累月的的旧账。
可很多人都能想到,这件事对于荀公子而言,乃是大痛,而今日偏偏是由这位始作俑者荀文曲,亲自开口提及。当初身在青柴堪称孤苦无依,并不曾有娘亲挡灾,而成天埋头苦读的小公子,常抚瓷瓶,全因当年荀文曲将荀籍一脉逐出京城一事,而两人皆是相当识趣,从来不曾当面谈及此事,然如此并非是说,荀公子已是忘却此事。
但荀文曲却是出奇平静,同荀公子坦然对视,后者怒目圆睁,迟迟未曾应下。
但老人只是笑了两声,「千万莫要有旁门的念头,荀籍之妻,从来便是自愿留于皇城,更何况倘若我欲对你这一脉再有不利,又岂能在一位妇人处做甚文章,与其说是我留有眼显,为的是提防你娘亲,倒不如说是担忧其年岁渐长,诸多不便,且时常差遣人去往皇城郊外,奉上钱财与养身的好药,只可惜旧怨难消,历来不肯受。」
「何况就算是今日未有此赌约,你荀元拓就不曾去同你娘亲相见?许多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我不去管,一来是实在无那般多的心力,终究是要年老体衰,二来其实压根就不曾同你母子二人计较过什么。身在朝堂里无数年月,一人过错,有时未必同其亲友家眷相干,不过是你父打算凭此,令你是始终憋起这么一口胸中恶气,早早踏入皇城,仅此而已,难道我一个腐朽残年之人,死后不怕被你师父教出来的徒弟掘了坟头?」
荀元拓狠狠咬紧牙关,但到头来还是不曾发作。
早在前来皇城,去往荀相府上的时节,其实荀元拓心头就早这等计较,荀文曲压根就从来不曾在意过此事,荀籍此举,也早就在其算计当中,固然是在皇城郊外安插有眼线,但也仅是止于防备其母抱恙,从来就未曾阻拦荀元拓同其母相见。然智子疑邻,纵是荀元拓曾想到乃是父亲布局,凭此令其不可懈怠,但从来不敢确信无疑。
「不妨就赌圣人,最终会不会出兵发往边关,倘若是发兵
,算在你胜,而倘若是不曾发兵,便算是我胜,我的彩头,乃是在我油尽灯枯之前,你荀元拓登上一品官阶,将这座上齐守好,圣人有失,则帮扶之,圣人有德,则扬之,不妨细想想看,到底是你师父所思所想过于狭隘,还是安心当一位能扶大厦将倾的臣子,才更为本分。」
当荀公子再度行于秋夜时,秋风萧瑟,骤然使灯笼灭去。
荀文曲最后一句,自是意有所指,但如何周旋,并无头绪。
五方东西南北,马倌非人,夕日未卜,心有戚戚,抬手及天者,而小辈无能。
彼时公子,此时二品,但谁人也无未卜先知的本事,更不曾想到这位老者所言,终其一生,竟不能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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