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苗轻晃,果真挡下一式剑招。
就单瞧天外云顶处遭剑气一分为二,即可知晓山涛戎剑威,未必逊色于人间剑道大才,乃至于更胜一筹,剑招不见得精妙,剑意不见得高明,然而这一手刚猛剑气,当真可压过剑道当中大多高手。可即使是剑威如此之重,依然没能撼动那株碧绿幼苗,光彩照旧,根系如常,只不过随剑风略微摇摆片刻,旋即就稳固下来。
而在场人除小二之外,三位修行中人身形已是无踪迹,倒并非是山涛戎手黑,那道冲天剑气并不曾朝三人而去,但余威气浪,恰好够将几人扫地出门,一时半会怕是难以回到土楼。
五绝之首寻人的手段从来都是这般,如是不嫌辛苦奔波倒还好些,可但凡有丝毫不耐烦意味,则必是静候旁人来拜。
古树悬梯处浮现出道人影,不紧不慢沿阶而下,片刻行至并无神情的山涛戎眼前,大袖红衣,腰挂玉带,放缓动作同山涛戎略施一礼,请其上坐。打扮成位寻常山野翁的山涛戎倒是面皮上瞧不出喜怒,掌中剑重新化为头隼鸟落在肩头,偏头打量这位不请自来的女子,似乎很是有些疑惑。如此一位明艳女子,如何拦得下方才一剑。至于不远处已然被惊吓到难以挪步的小二,则是气喘不停,连忙扶住就近桌案,良久之后才敢有动作,连忙替两人斟茶。
“土楼楼主陈笑霜,要不是老夫记性有
差,你应当是在颐章境内一座规模甚小的土楼当中,做位闲散楼主,如今却显得老夫不晓得上道买账,不论如何,都要称一声土楼共主陈笑霜才是。”落座过后,山涛戎没理会眼前才添的茶汤,而是从腰间取枚折扇,舒舒坦坦展开,凭折扇扇风纳凉,“此地摆设简朴,却是藏风纳气,甚至连这仅剩石皮包裹的古树,常年不死,照旧很有两分讲究,但那株幼苗却是忒显眼,未免太刻意,这些年来天底下不少人可是急于求见你这土楼共主,此地无银,反而失了妥当。”
“五绝之首当之无愧,多年未见,还是一如当年那般,尤擅说笑。”同山涛戎对坐,女子并无分毫手足无措,面皮艳丽,着一身朱红色大袖宽袍,神色倒是平稳无动,听闻此话浅浅低头一笑,挥手令那小二退去。“哪里有那等面子,敢叫这当今世上独一位越过五境的前辈唤一声土楼共主,前不久大元里号称能同土楼平起平坐的眺木楼,仅仅是胥孟府府主出手,就拱手让出眺木楼势力,为胥孟府所用,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土楼家底根系倒是更深些,不过但凡五绝出手,又有何事不可为?”
不知是有意无心,山涛戎手中折扇慢下片刻,随即瞥过眼踉跄登上悬梯的小二,淡然回话道,“当然有,譬如拘灵束魂一事,五绝里还真未必有人能做,此般本领古往今来难寻,
世人或凭其皮毛手段取来莫大好处,可能够瞧清土楼共主背影的,百年来无有一人,甚至布置虚境的本事,老夫都未必能看穿。”
周遭清气涌动,片刻时辰尽数散去,两人原本坐到古树底处的寻常茶案,此刻却已是置身到一处露台,飞鸟见有人踪迹,连忙从露台四周腾空而去,羽片受日光所映,飘飘摆摆,光泛五彩,又因露台周遭林木枝条叶片繁茂,遮挡春日,从而显露出阴凉来,虽水气甚浓,日光穿过枝叶从缝隙当中洒落,零零星星,细碎摇晃。
古树并非如外人所见那般,本来树冠处空空如也,而是受陈笑霜神通隐去,此番收去神通,才知晓这株古树树冠何其庞大繁茂,新发不久枝条亦足有合抱粗细,那等上年头的枝条竟足有过丈宽窄,有飞鸟栖息,青蛇筑巢,相安无事太平无忧。
“区区神通总也瞒不过前辈,但在人间奔波不停,维持土楼存世,不是轻快活计,仅能盼着到闲暇得空时,能来此小憩,顺带捋顺念头,以免忘却旧年事,暂且从繁忙世事脱身,图个清闲自在。”
分明是难言盛景,分明日头和煦,从外而内金丝穿透水气薄雾,落在陈笑霜脸上,后者神情却不剩什么欢喜,眉眼微低,面庞不过是才知怀春的少女模样,可惜神情萧索,偏与面皮衣裳格格不入,相去甚远。
山涛戎起身向四周眺望,不知此地有何许
高,但向下看去时,就觉云雾穿行树冠之下,前不见高山顶峰,后不见琼楼玉宇,超脱五境之上穷极目力,亦仅能瞧见南边远处,似有连绵小丘,这才发觉大抵便是那座于天下甚富盛名的画檐山,难得有些愕然。但即使是到山涛戎这等年岁境界,都不知应当如何接过陈笑霜的话头,世人往往是如此,清高傲然立于事外时,指点江山,全然不晓得何谓设身处地,共情共性,纵使是竭力将自个儿当成旁人,亦未必有合适的解法。恐怕当世无论谁人前来,都难以知晓这位难寻踪迹的土楼共主,这些年月来是凭何等坚固的心念苦撑到眼下年月。
五绝之首有此等修为,不是俗人,而陈笑霜亦非俗人,两位本该在人间超然的通透人,待到解结时候,同样无从下手。
古树之外几里处,挑南山依旧披着蓑衣斗笠,肩头扛着竹扁担,取溪水清洗黄犬皮毛,那头立起时同人一般高的黄犬倒是乖巧,任由汉子摆弄,山溪冲刷浑身皮毛时,还要耷拉起舌头,模样相当舒坦。
知晓这头黄犬的,都避之不及,生怕遭惦记,即使在修行道上已闯出名声的高手,亦要躲藏许久。挑南山平日虽木讷。但最是亲近这头黄犬,倘如是当真出手敲打,得罪在五绝之中的挑南山,担待不起,可要是任由黄犬撕咬动作,怕是寻常修行道里的高手都未必能胜过其满口尖
牙利齿,因此打狗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唯有东躲西藏,不招惹最好。
汉子与黄犬皆无甚伤势,但不远处躺到溪水侧的童子韦尚,脸上却是一处青一处紫,甚至走动时节都是有些跛脚,似是遭人毒打,故而有这般凄惨景象,正有气无力躺在溪水旁,时常朝溪旁的挑南山张望打量,越想越是气闷。两人入大元后先后见过剑林宗宗主与那位南公山的小徒弟,而后才是折返去往靛苹江处,却不想半路恰好遇上外出找寻土楼共主的山涛戎,得知两人不曾同云仲计较,当即就将韦尚痛揍过一趟,本欲下手更重些,但得知二人替剑王山那道人讨来了柄好剑,才略微消了火气,携两人同来。若非如此,韦尚总觉得这位总记恨自个儿时常假扮其模样的山涛戎,恨不得打自己个筋断骨折,才算解气。
可转念再想,挑南山从头到尾都不曾受过一句责骂,狠揍皆落到自己一人身上,怎么都觉得憋屈,咧嘴起身,前去溪中使双手捧起溪水,抹了把脸,才重新又坐回原处。
不远处的挑南山刚将手抬起,欲同韦尚知会一声,面皮抖了两抖,向黄犬脑袋上削了一掌,还是不打算点破此事。
“老夫不喜麻烦,一件件事问,倒不如直接来找你这土楼共主,可时隔多年真见了,又觉得好像不需多问。”古树露台处山涛戎背过手去,终于借此地阴凉长风不需再
去挥扇面,缓缓道来,“未出世时,总以为功法造化所得不少,天资不凡,更不辞苦修一阶阶把修为捶打得固若金汤,就觉得这人世也就那么回事,修行亦不算多难,有心去做,就未必有做不成的事,如今年老气血渐衰再难进境,就想起当初破境练功时遭过多少罪,所以有做不成的事,就轻易能理解。”
陈笑霜只是叹气,但也点头同意。
“土楼里头有份天下十人榜,听说近年来出江湖的新人后生,同在此榜中一教高下,南公山教出个好徒弟,吴霜此人颇得老夫赏识,能教出一位有望青出于蓝的徒儿,并不能让老夫惊叹,相反觉得这天下十人排序有误,理应令那云姓小子高登魁首,才不会失却公道。”
“前辈是五绝之首,那位云仲不过是堪堪与三境比肩的修为,身入天下十人,都是托南公山中那位吴大剑仙威势,怎能担起新一辈天下十人榜首,倘若是依此改动,怕是活不过两载。”陈笑霜不解,但亦没将话说绝,而是未曾给出个答复来。
“修行无年月,何况这是破去五绝所立的规矩,如令其不承规矩二字,那到头来还有几人行事时,会有所顾忌?何况要是能撑住这天下十人榜首的位置,没准当真会走得更远些,机缘往往随厄运厄事而来,既有得有失,那失少得多,到头来不也是他说了算?”
山涛戎逗弄两下肩头的隼鸟,
骤然有些言兴阑珊,向陈笑霜摆摆手权当别过,“走了,还要急于送剑,剑王山里那个半废的道人,需有人扯他一把,至于能悟出什么,看他造化。”
一步登云,一步落地,飞鸟不惊,青蛇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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