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后便是小寒。
小寒日,冬风南下更远更烈。
大元地处极北,而大元北端,自然更是天寒地冻,时至小寒节气的时辰,熊罴虎狼虽裹起厚重鬃毛,仍旧难以忍耐这等严寒,熊罴倒可卧在洞窟当中安眠,静候来年春时,虎狼则是生生要将这数月极漫长的隆冬熬过,即使秋时已然费尽心思力气囤膘,可一旦到这等滴水成冰的时辰,飞鸟绝迹,走兽多是藏匿起来,群狼外出游走数日,也未必能有所获,只得忍饥肠耐苦寒一日日熬将下去,此等苦寒少食的地界,不少常年途径此地的行旅人与商贾游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群狼猛虎,大抵有心留在此地的,多数也未曾撑上几载,所以除去茫茫飞雪之外,并无多少活物。
身在颐章许多年的吴霜相当厌烦大元北地这等景致,倒也是时常能见乌云当中浅日脱身,将雪松枝头积雪凝冰照得亮堂,偶有鹰隼飞鸟抵刺骨寒来去,雪上留痕,说起来亦算是不差的景致,可要是自己也觉得通体生寒断难祛除,再好景致搁在眼前,亦不会生出好生端详一番的念头。再者说来,不空禅师同那位不求寺的年轻僧人时常言语交谈,说得大多是晦涩高深佛法,对于吴霜这等人而言,实在听得昏头涨脑,终究不再时常插嘴,而是每每听闻这两人谈及什么佛法慧根,吴霜都要相当不耐烦先行去到头前,或者是刻意慢走几步,远远跟起这两人,宁可听北风呼啸,也不乐意听这等很是无趣的废话。
昔年李抱鱼同吴霜言说,后者有道缘,并不止于学道法符箓那般简单,而是念想时常与道门中人相当,可惜在被凡尘俗世牵绊过多,如若能挣脱身去,没准要比自己走得更远,兴许还真能在几十载后捞来个道首位置坐坐,只是吴霜从来未曾听过,更不曾情愿做什么道首,故而到头仅又从飞来峰顺手拿去几件紧俏物,偷摸溜回南公山去自在。
归根到底,吴霜从来都不算是那等循规蹈矩的老实人,反倒乖张气极浓,哪怕是身在世间多年吃过不少***训,渐渐学来何谓为人处世,何谓人间规矩,可惜总也不曾彻彻底底改过本心,所以在如今的吴霜听来,一老一少两和尚言谈之中高深莫测佛法,不过是将顶容易的事多绕个圈,未必有不敬的心思,但当真是听不进多少就觉昏昏欲睡,故而干脆不听图个清净自在。
不求寺既是隐世不出的大寺,当然是有佛门前贤点化,才使得此寺不在世间显露踪迹,所以即使有身穿月白僧衣的堂主引路,三人亦是兜兜转转在大元极北走过数日,才从一处险峰之上寻到块相当突兀的平坦怪石,凭僧人记性接连在怪石上连点过数指,轻声细语道声佛号,怪石身后忽然开门,别有洞天。
「贫僧所言的不求寺,乃是众僧修行居住之所,但从古卷中却可窥见蛛丝马迹,此地才是古时的不求寺,如今却已是变为通往不求寺的一处门户,需诚心参禅悟道者跪坐蒲团诵经一日,才有开门契机,到那时方能踏入不求寺中,见得真容。佛门清净地界不允动刀兵,如动刀兵,则要受前代高僧留于此地镇山大阵降罪,虽是多年来也没听闻过有人曾去招惹这镇山大阵,可如何都是古卷之中有言在先,还是信其有最好。」
着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这番话,大多是讲与吴霜听,早先就听闻过不空禅师提起有这么位脾气相当随心随性的挚友,生怕这位提剑的青衣剑客不懂规矩,在此地拔剑,惹出甚是非来,既是坏了规矩礼数,又要惹出种种变故,于是轻轻提点一句。
怪石身后的洞窟不大,约有二三十丈宽窄,除正当中数枚已是近乎松散枯朽的蒲团之外空无一物,唯洞窟以顶留出枚三五拳宽窄的洞口,如值天朗气清或是落雨时节,雨水日光可从此孔中渗入洞窟以里,沿正当中数道浅槽流往四周,最终归于峭壁之外,算是将古时人家堂前样式挪将过来,只是比起那等斗拱飞
檐,简陋不止一星半点。终究是佛门清净地,无甚摆设修饰,仅是干干净净一处能听风见日光月华,飞雪细雨的洞窟,其中就出过不下万数高僧,名讳法号尽是镌刻到洞窟四周石壁之上,自古而今,余下空隙所剩无几,仅能容下不足百余人法号,排布四周,倒当真有佛韵自生。
「如是不求寺佛门弟子仍旧在此洞中修行,八成这趟都不需我跟来,」吴霜似是压根未曾听出那年轻僧人话中隐意,倒是最先迈步上前,将腰间青霜摘下横放在蒲团旁,旋即就四处张望观瞧,时常使两指抹上洞窟四周的法号,才发觉法号或深或浅,乍看齐整,实则却是深浅不一,很是狐疑回头问道,「小师父,这方清修地是谁人刻下法号名讳?手段倒是了得,我一个练剑的当然能瞧出力道高明与否,虽深浅不一,可刻字力道却尽是不同,想来也应当是位极高的高手,就是不晓得还在人间不在。」
从步入此地便未开口的不空禅师摇头,「此间有镇守不求寺山门的大阵,只消静心平气就可觉察出端倪来,但还是有疑惑之处,劳烦师弟明言解惑。」
觉念叹气,却也未曾隐瞒。
不求寺存世极久,可也难免中途曾有废弃的年月,刻于洞窟四壁上的法号名讳,皆非当世之人,而是极久远年月前的高僧,而如今的不求寺,仅是近百载年月方才再度兴盛,虽历数位住持方丈,但可惜无人能将法号名讳刻于此地,每逢有年岁已长的高僧圆寂,寺中人皆要前来此地刻字,却无一能在洞窟四壁之上存留,而是尽数被镇山大阵自行抹除,似是自有灵智一般,饶是那等身兼四境之上通晓修行的高僧,亦不能抵住镇山大阵抹除去石壁上头字迹,因此虽不求寺已有百载兴盛,可惜始终未有法号刻在此处洞窟之中。
不曾耽搁多少时日,不空禅师与觉念已是坐于蒲团当中,择选经文默诵,既已身在此间,即使不空禅师这等脾气,亦是依照不求寺中亘古长存的规矩,默默将经文诵出,眉眼低垂,似已入定那般坐于正中。洞窟之中暖意十足,飞雪顺头顶孔洞细散而下,很快就是消融而去。
而吴霜从来不晓得什么佛经典籍,便只得在一旁闲逛,沿洞窟走过数遭,最终停在一处凹将下去的地界,蹙眉半晌,还是缓缓盘膝坐下,微合双目,许久未有动静。
阵法两字吴霜实则相当熟悉,不仅是因李抱鱼便是阵法一途的行家,还因当初自家那大弟子上山时,不学剑术,更不学枪招,唯独厚爱阵法与书卷两样,所以当初还算有些年少的吴霜,特地厚着一张脸皮去到飞来峰上负荆请罪,好容易连哄带骗令那老牛鼻子找回许多面子,才学来不少有用的阵法手段,连同不少道门之中很是生僻的符箓,吴霜也仅用不过半载的时日一一记牢,虽未精研精修,可仍能够指点自家大弟子,纸上谈兵,终究好过纸上谈不得兵,于是就这么糊里糊涂教出了自家的大弟子。而这大弟子如今也已迈入四境,阵法上头功夫之深,怕是当世也能排在前几位。而至于吴霜硬着头皮学来的这些皮毛,柳倾大概从来都是心知肚明,可知晓自家师父的脾气秉性,反倒更是恭敬有加,且还是当真凭这点纸上谈兵的功夫生生闯入四境去。
所以吴霜从来都很是乐于在旁人面前,显摆显摆自家这大徒弟有多出息。
吴霜坐于此地瞧见许多场面,而末尾却是站起身来,回头看向蒲团旁那柄青霜剑,已是凭空消失半截,剩余半截仍悬在当空。
旁人见不得,吴霜却看得很是仔细,有只同洞窟大小不差多少的金色手掌,正握住半截青霜奋力拽起,但也仅能攥住半柄剑,剩余半截稳稳悬在当空,剑芒吞吐。
「当着人面偷东西,还真不怕害臊。」
青衣剑客像是从来没被方才阵法困住心神,仅是扫过眼那只金光涌动的大手,就很是嫌弃撇了撇嘴。
同不空禅师前来走上一趟,吴霜很怕自个儿管束不住性子先行失却规矩礼数,可如今还当真有人先行坏了礼数,那好像在人家地盘出剑也就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事了,其实在南公山上的吴大剑仙从来都很懂礼数,别人不张嘴便骂,自己就相当安分守己,可要是旁人先开口叫骂,吴霜也没有安安稳稳受着的道理,反而要比那人骂得更难听些才解气。
好在吴霜除却动嘴的本事,剑气也不含糊。
大元北地一处无人知晓的洞窟当中,青霜艳艳生光,斩佛一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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