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即便不入道门,亦是知晓道门主的乃是一个清修,尤其讲究清净随心,虽也免不得有许多繁文缛节杂乱规矩,但大抵是由古时传下来的五教之中最为自在的一派,高卧山涧,静听流水,不知老之将至,算在最为逍遥的一列。由老祖开山立门起,似乎道门是最少惹出乱来的一门,比起其余四教,讲究的正是清静无为不同人争短长。又因多年来道门始终无太多新人前来,毕竟连香火钱都相比其余四门便宜许多,纵使是名声传扬在外的大观,也不见得家底殷实,身在其中的道人无一不是身形清减,哪里还会引得许多游手好闲指望凭这五教混口饱足饭食的闲人前来,故如是多年以来,道门中人风骨,应当可说上句保全最善。
不过事也往往并非皆如一,单是这距夏松不远处的一座山中,就整日全然也无那等清净二字可言。
山上老道已是辛苦熬过数载,可如今闻听见自家徒儿开口声响,依旧脑后生疼,但如何说来都是自家徒儿,怎么也难以狠下心来凭观规门规行事,这些年来甭管是何等手段,软硬油盐,威逼利诱,如何都奈何不得那位年纪尚浅的徒儿,到头来当真佯装要发狠将徒儿扔到屋舍中禁足,却又是狠不下心来,咬碎满口牙,到头还是得哼哼着下山,忍下浑身险些能坏道行的肝火,买来两串糖球,犒劳犒劳徒儿。
倒不是因为这徒儿省心,也更是与学道如有神助无关,而是这位徒弟修行的天资,就连活过好大岁数,见过吴霜柳倾与佛门大才的李抱鱼,都是心惊不已,大概同那五绝魁首的山涛戎相比,也是青出于蓝,可惜就可惜在心智始终未开,如此多年下来,竟是连模样都不曾变过,每每趁孩童心境尚好时节,老道总要掏出枚与孩童身形等高的树枝来好生比量一番,而后却只是摇头。
赤子心境,长久不能改,而身形模样也一如往日,种种如此,老道也只得是叹息,终究不是常人。
前几日孩童又是闹腾着要下山瞧瞧,甭管李抱鱼如何应对,而孩童却似是犯起拧来,不论老道使何等手段法子,纵使是特地下山又购置来些许玩物器具,稀罕吃食,孩童也是不管不顾,非要下山走动才算,生生将个原本不动喜怒的道首气得险些七窍生烟,接连念过不晓得多少次道门前贤至圣所著经书,才是堪堪压下面皮来,好说歹说直磨到那小道童犯困睡去,才能略微平复心境。
堂堂天下道门前道首,于这般风烛残年,竟很是有些心哀,凭自己这般高的高手,天底下估计谁人见着都要添些恭敬,唯独却是管不住自家徒弟。
当初估算下来,寿数也不过剩余下区区三五载来,至多也不过是浮动个半载有余,但兴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机缘巧合之下,李抱鱼闭关仅是半月,就找寻出个续命的法子来,虽连自个儿也不晓得终究能续多少年头的生路,总也是好过明知寿数无多,还迟迟不愿同自家弟子言说一二。当然天底下也无白捡如此大好处,却不消还债的事,自那人离去过后,李抱鱼非但精气神萎靡下一大截,且境界都是不复往日那般,倘若说以往能同五绝中人交手,那眼下即便寻常四境,也未必能占着便宜,神通远逊以往不提,且是有许多手段,似是被剥离了去,像是压根也不曾学过。
就凭自家徒儿如今的境界,区区四境的修为,自然越发难以压制,一日难过一日,且不说是教授的道法能被道童不消几日融会贯通,就连神通法门,连带多年积攒下的旁门技法,道童看过几回,就能使得很是像模像样。世上从来不少有窥能之人,譬如过目不忘的文人,但最令李抱鱼惊异的,还是这小小年纪的道童,除却形似之外,竟是能得其神意来,仅是李抱鱼极负盛名的这手掌法,自己徒儿只耗费近一月就已是炉火纯青,两掌展动时节,隐生风雷,就仅依李抱鱼如今的身板,逞强挨上两掌的时节,就已是觉得臂膀生疼。
也是好事,也是坏事。
老道蹲坐在山间一枚圆润大石处,好歹是将浑身劲力松弛下来,并不在意举止,甩起道袍大袖擦擦面皮,心中却是隐有忧虑。
有天纵之姿,乃是得苍天垂怜,相比起吴霜山中那位磨难极多,且天资很是鄙陋的少年,有此等天资,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好事,莫说能接过这飞来峰道观,再过数载,照此势头,没准都能得来一位数百近千载来最为年少的五境,更没准能逾越五境,同那山涛戎一较高低,兴许且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种种事摆到眼前,饶是凭李抱鱼的心境看来,都是值得心欢的妙事。
但说是坏事,也不为过,这徒儿天资确是举世难寻,生来道骨,只可惜实在是贪玩了些,且不论李抱鱼如何教导,大多皆是听不进半点,再者是心性始终无增进,倘若日后依旧如此,借自个儿天资境界逞凶,误入歧途,也并非是情理之外,反倒在李抱鱼看来,极容易被人拿去当做掌中刀斧,再者若真是如此进境下去,没准凭这身所剩无多的四境修为,尚能压制住几日,老道心头也是没底。
所以坐在半山腰当中的老道,又是觉得胸中欣慰,又是觉得日后尚有无数隐忧,竟不知是应当笑笑,还是应当捶胸顿足哭上一场,长眉抖了抖,怎么都觉得不是很舒坦。
道观侧旁小屋之中,骤然有雷霆炸响声起。
有个粉雕玉砌的道童抹抹面皮上的黑灰,将手头用罢的符箓仔仔细细揣到怀中,蹦蹦哒哒朝山下走去,却是瞧见自家师父坐到半山腰一块顽石上头,肩头越是佝偻低矮下去,不明所以,但终究还是不曾视若无睹,而是走到老道身前,绷起面皮来,由怀中将那枚被山外雷霆劈得焦黑的符箓双手递到后者眼前。
事到如今李抱鱼也不晓得应当如何说教,不消去看,仅是听闻方才动静,就知晓这小子被关过仅仅两三日,已然将五雷符悟了个通透,方才借天上雷霆劈开屋舍,才可将那屋舍中的禁符崩碎,自行走出门来。
明明是道门之中相当高明的手段,孩童却只是耗费两三日光景就已熟稔于心,在旁人看来有这等弟子大抵已是足能令人艳羡至极,但在李抱鱼看来,自家这位近乎妖孽的弟子,哪怕是天资稍稍逊色些,能添两三分心智,才算是最好不过,于是板着张面皮许久,低眉耷眼,已经是不知应当如何去开口。
道童也不着急言语,只是从身后瞧着,自己师父似乎又矮了一截,很是好奇朝李抱鱼背后戳了两戳。
老道斜眉歪眼,刚要好生揍道童一顿,随后却是听道童低声说了句话,就这么愣在原地。
“师父,你身后有块石头压弯了腰。”
道童摁得很仔细,却怎么也难以将老道腰背摁直,到头来急得竟是手脚并用,摁得李抱鱼身形来回晃动,可老道的神情却越发轻快起来。
好像走错路,也并非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下山去,晚些时候记得回山。”老道摆摆手,冲道童和善笑笑,“这石头凭我拿不下去,凭你也不行,还能驮这大石多久,还要看上苍如何待我,下山时记得莫要同人起口舌,如遇为难之事,记得多想想再做不迟。”
孩童毕竟是孩童,似懂非懂点头,却是知晓了自家师父总算是松了口,连忙要往山下跑去,却又回头躬身道,“师父要糖球不?徒儿替您带一串来。”
老道士哈哈大笑,由怀中掏出几枚铜钱,“一人一串就是。”
瞧着孩童先是假装道士架子缓缓踱步,但走到一处林木葱郁的地界,便开始狂奔下山,半山腰的老道叹了口气,但怎么都是没消去脸上笑意。
南漓盛夏最是炙热难耐,比起天下大多去处,都是要湿热些,所以更为难耐,但身在南漓之人大多也是习惯了这等滋味,并无多少厌烦滋味。反而是上八家守边关的军卒最是烦闷,不单是身负铁甲,且需立身城门之上,日晒最重的地界,故而人人都是有些蔫头耷脑,被日头灼得浑身热汗淋漓,再经铁甲一束,浑身奇痒难耐。
所以有一架马车缓缓驶过城门,也自然就无人在意。
车夫是位年纪较轻的方士,头戴方巾,也是热得浑身汗流浃背,不知是使过什么手段,将枚物件搁到发簪处,登时生生打过个寒噤,面色反而比方才好过不少,摇头晃脑自言自语。
“虫蛊虽多用来害人性命,可全看人怎么用,用好了也算是解暑良方,眼下用来最合适不过。”
不过旋即年轻人脸上又很是苦闷,瞅瞅自个儿双膝,嘀嘀咕咕埋怨道,“您老真会使唤人,让半个跛子送信,也不多给点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