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动作极快,不消等待太久便将一餐做好,五人围坐于简陋木桌旁用饭,当然是有些拥挤,不过这一餐饭吃得荀元拓却大为赞赏。
在荀府时,府主便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并非说是刀功雕工极妙方能称之为精细,而是极力推崇精美的素斋点心。
用荀籍的话讲,人若是食鱼肉过多,则脑满肥膏神志不清,终日浑浑噩噩难以精研学问,乃至会遗漏要事,故而吃斋才是至为恰当的习惯。满府上下由此以来便推行斋饭,请来的庖厨也是以斋饭手艺为重。
荀元拓亦深以为然,故而也好吃素,女子做的这餐野菜饭,相当对荀公子的胃口。
可令小公子有些不解的是,两女童吃得兴趣缺缺,似乎是有些厌恶这饭食。荀公子眉毛轻挑,心头犯嘀咕。
难怪师父说出门游学并无坏处,短短半日时光,他心头便有两三件疑惑之事,这对于研究书卷学问游刃有余的荀公子,的确是件稀罕事。
用罢饭,师徒二人借着漫天月华,出门踱步。天气虽有些炎热,但晚间日隐西山,尚且有习习微风,算不得酷暑难挨。
周可法在前,荀元拓在后,始终慢师父一步。两人走到驿站门外时,周先生放缓步子,头也不回道,“元拓啊,我这才想起来件大事,此番出行,如此看来仍旧是有些急迫。”
荀元拓正因思量那两三疑问有些出神,听闻师父如此道来,还当师父未给家中留信,怕家中管家仆从担心去向,故而试探问道,“先生未曾给家中人留信?”
“非也非也。”周可法摇摇脑袋,瘦高个子在微浅的湛蓝月色中分外明朗。
“我曾闻听青柴有家铺面,铺面掌柜点心手艺堪称一绝,尤其以做冰蜜粥闻名。每逢夏季我都要带你师娘前去吃上两三回,年岁渐长,记性也不比年轻时候,此番倒真是忘却了。”
好在荀元拓与先生日益熟络,换作旁人,估计早已无言相对。做老师的,终日想着口体之奉,毕竟不是什么大家做派。
荀公子笑笑,“师父必定是近日劳累过度忘却了,那掌柜早已被管家请到荀府,专门司职做点心。我亦晓得他做冰蜜粥的手艺精湛,若是师父不愿爽约,咱们便掉头回去,请师娘吃上几回粥再走不迟。”
旁人不晓得,久居于青柴的荀元拓怎能不知。这冰蜜粥乃是以甜酒桂花蜜制成,周遭围之以碎冰。这冰乃是专门从县中冰井中取出,需先同掌管冰井的晶官讨要,方可开井取冰。
取出的冰方正成块,自然不可直接食之,整冰无处下口不说,且极为伤胃。夏日冰极易化水,若是待冰融化,则使得甜酒蜜浆滋味被水冲淡,再无风味可言。
因此需将其以快刀刮成碎冰碴,方可作为冰粥主料。青柴点心铺面的掌柜便是如此,刀功极好且身手利索,故而做出的冰粥将化未化,这冰粥放入口中,冰凉沁人,且不伤脾胃,乃是消暑的绝好吃食。
周可法摇头,随即便沉声问道:“元拓最多曾连续几日食冰粥?”
“三日。”荀公子甚是不解。
“我曾接连十余日食之,头一日食之飘飘若仙人,第三日食之,夸赞为地上皇宫中的绝佳妙品,等到第七日,便觉巧手妇人亦可做出。”
周先生叹道,“冰蜜粥虽好,可长久食之,也会觉得无甚妙处。同理再好的斋饭,吃上个一日三餐仍旧觉得滋味甚好,可若是一月别无他物又当如何?再想若是经年累月皆是这野菜饭,甭说是你这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贵公子,就连贫苦百姓也会觉得味如嚼蜡,半分滋味也无。”
“故而并非这家喜食野菜饭,而是不得不以此果腹。富庶之家食腻了肥鱼嫩肉,偶然间吃一餐粗粮便觉得滋味独特,可穷苦人家,哪里是不愿吃荤,而是难吃得起。”周可法回头,并未看荀元拓,而是向不远处的破落驿站看去。
“这等简单至极的道理,其实对于天资聪慧的你来说,稍作思量便可寻思明白,只是你从未将自己的置于贫苦百姓这边罢了。”
“至于另两个问题,慢慢想,我们在此小住两日,定能想明白。”周可法见学生皱眉思量,拍拍公子肩膀,独自回驿站。
荀元拓站在原地,忽然之间,觉得从未看透师父心思。
“至于银子,你给人家便是,给多给少,自个掂量。车厢底塞着一大包银锭,别当我没瞧见,为师眼神好得很。”
月色浓郁,穿林走叶,沁入到整片驿站。
本该有床榻的客房空空荡荡,半样器具也无。女子安顿好两名女童睡下,自己则抱着一捆竹席上楼,将竹席反铺于空荡客房中,略微有些过意不去,便朝等候一旁的两人道:“两位若是不嫌弃,便在此将就一晚。这天气虽愈发热,可毕竟屋里是背阴地,地上依旧冰背,若是我那两闺女在此睡一宿,恐怕明早就得着凉。只能亏待二位了。”说话时女子朝向周可法,而刻意避开荀公子,当下后者便心领神会,这分明是没忘早前的口角,此刻还是有些抵触。
荀公子没言语,送走那女子,便和衣而睡。
方一躺下,荀元拓就觉得那女子所言非虚,夜里枕着竹席,的确是冰凉刺骨。以荀公子的身子骨来说,恐怕睡上一宿,第二日免不得寒气侵入腰腿,痛上几个时辰。
反观周可法,则全然未觉异常,躺下不久便酣然入眠,看得公子暗自咋舌不已。
瞧瞧,师父就是师父,方方面面似乎都比他强出无数步,难望项背。
荀元拓下楼,方走了两阶就将脚步放缓,轻手轻脚的走出门去,径直走入车厢,将一本书卷拿出。
那席子实在冷硬,使得他毫无半点睡意,与其辗转难眠,倒不如就着月色参读棋谱,待明日拂晓暖和了再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