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京城,春暖花开,阳光灿烂,栽植在东长安街御道两旁的桃树,都开了满树的花朵。
从东长安街南侧的登云楼六层放眼望去,只见满是花红柳绿。
李轩此时就坐在窗前,一边喝着茶,一边神色淡然的望着窗外的桃花。
而在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位方面大耳,庄严肃穆,披着金色袈裟的和尚。
这座酒楼里面许多人都认得这位,乃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大寺‘大隆善佑护国寺’的方丈‘唯真’大师。
可此时这位的面色却是略显青沉,眸光也是阴翳无比。
另一侧,则是襄王虞瞻墡的长子虞祁镛。这位大约二十岁,身高七尺,穿着一身王世子的四爪蟒袍,姿容英武俊朗,气质温润儒雅。
“冠军侯似乎很喜欢桃花?”虞祁镛摇着折扇,微笑的着看李轩:“孤在城外小汤山有一座山庄别业,不但有温泉三口,还栽了满院桃树。每当春暖花开之际,风景美不胜收。可惜孤常年在藩,享受不到。
如果冠军侯喜欢,孤可将这一温泉别业以三万两转卖于你。冠军侯日常带家人去泡泡温泉,赏赏景还是很不错的。”
‘冠军侯’,这是李轩新的侯号。
此时距离蒙兀南侵之战,已经过去两个半月了。
那一场大战,大晋追亡逐北,在张家口与山海关一带陆续斩杀蒙兀铁骑达十五万众,又出兵草原,扫荡三百里而还,掳掠牛羊三十七万头,战马九万匹。
又有鞑靼一部男女六万人内附,被安置在朵颜三卫原本的牧区‘会州’,被天子赐名为‘昌明卫’,成为大晋在北方新的屏障。
至于原本盘踞此地的朵颜卫,已经被大晋军马驱逐,只能收缩回到全宁一带。
之后朝廷为给李轩议功一事争论不休,朝中首辅次辅各据一方争执不休。
首辅陈询认为南口关一战对大晋有救亡图存之功,理当重赏;次辅高谷则认为重赏可以,却需合乎规矩。尤其李轩以六道司成员之身,于五军都督府与京营兼职一事,不但是在太祖一朝后没有前例,且影响深远,朝廷当慎而又慎。
而朝中附从陈询的固然极多,赞同次辅的,却也同样是声势浩大。
其中不乏清流众人——这些宿儒固然钦佩理学护法的为人,赞叹李轩的功绩,可对于规矩却很看重。
最终天子亲裁,写下了‘冠军’二字,不但秩同国公,后代子孙还可以‘靖安侯’位世袭罔替。
这‘冠军’侯号虽然还是比不上直接册封国公,却已足显尊隆。而之前李轩虽也封了侯位,却是降等世袭。
自然,就李轩的功勋来说,这一赏赐绝不过分。
让人吃惊的是天子竟然允了陈询所请,命冠军侯李轩出掌京营‘神机左营’,任职‘神机左营’提督。
神机营是京营的核心精锐之一,配备有火枪,火铳,火炮,火箭等等火器,人员四万,分为前后左右四营。
除此之外,李轩还被授予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以及中军都督府‘断事官’。
‘都督佥事’是中军都督府的副职之一,虽然是从二品的武职,却位高无权。
按照太祖与太宗时的规矩,中军都督府有多个‘都督佥事’。遇到战事,他们就会挂‘总兵’与‘副总兵’印,统领地方卫军出征。
而在土木堡之变后,于杰执掌的兵部威权日重的当下,‘都督佥事’一职就更不算什么。
不过中军都督府的‘断事官’,却是权柄极大。
‘中军断事官’只是五品,却执掌中军的‘刑政狱讼’,也就是军法。
而中军都督府辖下,不但管理着地方卫所军将近七十万人,还包括有‘京留守中卫’、‘神策卫’与‘应天卫’这些名义上的天子亲军。
此外‘中军断事官’,还是‘五军断事官’之首,节制前后左右四军,在所有军中的‘刑政狱讼’事务上,都有着最终的决定权。
当天子的这一旨意下达,当时整个朝廷都为之物议沸腾,许多人都不解首辅与天子的用意。
可襄王世子虞祁镛对于首辅陈询的深意,却有着较深的体会。
其一,自土木堡大变之后,五军都督府居然罕见的抵御住了兵部的侵权。
景泰初年以来,由于天子对于杰的信任无疑,五军都督府的权柄陆续为兵部夺取,其中也包括了卫所军的军法处置。
可自从李轩上任,军中的刑政狱讼,就对兵部的意见置若罔闻了。
可见首辅陈询的这一举措,明显有制衡于杰之意。
其二;这就涉及到京师与宫城戎守的问题了。
就襄王世子虞祁镛所知,自二月李轩任职,又执掌‘神机左营’以来,原本因太子虞见济‘重病’而在京营水面下汹涌激荡的暗流,就消停了许多。
尤其‘神机左营’一部三千人,被调至紫禁城北面的‘万岁山’与‘内教场’戍守一事,就更可见陈询的用意之深。
可如此一来,也养出了一个身任六道司,京营与五军都督府三方职位,且都执掌重权的怪胎。
所以即便地位尊隆如襄王世子虞祁镛,也不得不对之礼敬三分。
而今日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正是因对方掌握的军权,还有其人背后那日渐庞大的势力与影响力。
“小汤山的温泉山庄?”李轩果然有点动心,心想这放在现代,那是大亨级的享受啊。
三万两的价格也非常便宜,据他所知,小汤山那边的温泉山庄,都是豪华如同皇室行宫。
可随后他就摇头:“多谢世子厚爱,可惜末将囊中羞涩,无此福缘。”
虞祁镛闻言就暗暗叹息不已,他知道就在半个月前,朝中决议以分期付款的形式,用总计价格七百五十万两纹银,买下了神器盟孔雀山庄那门射程三百五十里的大炮,命名为‘神威无量大将军炮’。
据说未来朝廷如果财力充足,还打算从神器盟再预订三门——这可是总计三千万两的大生意。
而只要是消息灵通的人,谁不知这‘神器盟’孔雀山庄,就是李轩给自己女婢拿下的产业?
所谓的‘囊中羞涩’,想必只是推托之词。这是关系不到,不愿接受他的馈赠。
他却不知此时的李轩,却是满心的苦涩。
外人只道他最近发了一笔横财,又拿着朝廷与六道司的三份薪金,还有侯爵的薪俸,想必是富得流油,可谁又能知道他现在就连坐骑每天的吃食,都得靠着几个女孩的资助呢?
他摇了摇头,转而把目光看向旁边的和尚:“末将公务繁忙,不能在此久留,还是说正事,世子今日邀末将至此,可是为了这位‘唯真’大师?是来为他说情的?”
那唯真大师的眉头,顿时就微微一蹙,眼现嗔怒。
仅‘说情’二字,就可知李轩对他毫无尊重,且隐含着羞辱之意。
此时以他百余年精修的佛学涵养,也不由生出无明之怒。
昔日即便宣宗在世时,对他这个‘大隆善佑护国寺’的方丈也是礼敬有加的。
可眼前这个后生,却竟敢对他如此无礼!
襄王世子虞祁镛则依旧笑靥如花,言辞姿态都让人如沐春风:“主要还是久未与冠军侯见面,孤这里怪想念的。恰好‘唯真’大师求到孤这里,也就顺水推舟,约谦之你出来聊聊,喝酒听戏。”
此时虞祁镛的神色一肃:“谦之,还请给孤一个薄面,你们两家本无恩怨,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
李轩摇着头:“世子的面子,末将哪里敢驳?可想必世子也知我在六道司的处境,所以该解决的事情,还是需要解决。”
他神色淡淡的吹着茶盏里的水,语声则毫无波动的问唯真:“那么日后六道司一切有关于本人与神翼都之议,唯真大师与您的那位师弟,想必都会高抬贵手?”
襄王世子虞祁镛听了之后就一阵苦笑,知道这位话虽然说得好听,实则是半步不让,一点面子都不给。
不过虞祁镛本身对此就不报什么希望,故而也不觉恼怒,更没有为唯真赤膊上阵,继续劝说的打算。
李轩与‘大隆善佑护国寺’的恩怨,是来源于最近六道司内部的斗争。
他身边这位‘唯真’大师,正是六道司外聘的元老之一。
其人的师弟‘唯性’,也是六道司的元老之一,在六道司效力已达一百四十年之久。
而最近两个月内,六道司元老会屡次通过议案,打压伏魔天尊朱明月、李轩与神翼都一事,京城中只要是有点根基的权贵,都能得知。
可这位大晋冠军侯,显然不是好惹的。
这位年前镇压神器盟的时候,就显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
此时名位更高,势力更强,手段就更如雷霆霹雳。
就在两个月前,京城几乎所有经营水路的富商,都被迫断绝了对‘大隆善佑护国寺’的供奉香火。
然后这位更狠绝的手段,是直接掐住了‘大隆善佑护国寺’的僧牒发放,又令朝廷僧录司严查在寺僧人违规枉法诸事,一日之间抓捕七十多位僧人入狱。
同时他又怂恿数十家百姓状告‘大隆善佑护国寺’侵占宅田——此事确有其事,‘大隆善佑护国寺’建于前元,最初只有十亩地,可现在却已占地一百五十亩。其中绝大多数的地皮,都是逼迫周围居民搬迁得来。
以往这些小民畏惧‘大隆善佑护国寺’的声势,无人敢与之抗争。
可如今有了冠军侯在背后撑腰,此案已在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如果虞祁镛的消息没错,大理寺那边的判决结果,应该会很不利于‘大隆善佑护国寺’。后者不但得退回土地,还得赔付巨量的银钱。
可这桩事,与他虞祁镛何干?能把这位冠军侯约到这里坐下谈,他就已经是尽到交情了。他难道还能为‘大隆善佑护国寺’,去得罪李轩?
接下来究竟是否能够和解,化金戈为玉帛,还是得看‘唯真’大师自己怎么谈。
只是这位‘唯真’,此刻却是对李轩怒目以视:“六道司之事,老衲全凭公心决断。如今冠军侯却欲以势胁迫,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