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县政府家属区的“大哭郎”小周逸,终于安分了下来。
这个号称白天黑夜颠倒不分,想哭就哭,一嗓子足以哭塌大院围墙的小魔王,最近半个月犹如转了性子般安安分分,倒让每晚习惯听着哭声入眠的邻居们一时半会难以入睡了。
虽然手臂上还打着石膏,但周逸的哭声以肉眼可见速度递减可是不假,尤其换药时周建国特意用手轻轻触碰之前的旧患处后发现儿子都没大反应,这些都说明了断骨疗伤后孩子病情趋于好转。
周、俞两家上下都将大夫胡兴民视为救命恩人,想方设法想要好好感谢报答他。
换药时带去的土特产不是被胡兴民原封不动退回来,要不然就是用医药费抵扣,导致周建国两夫妻满腔热情都化为乌有。有过沪江求医之旅的坎坷经历,夫妻俩深知胡兴民出手救人的分量重若千钧。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礼仪之邦,身受大恩不报,犹如大山般压在周建国心头难以平静。
一顿便饭,暂以解忧。
但周建国相邀了胡大夫多次,都被对方以工作繁忙拒绝,这也成为他近期的一大憾事。
既然大头叶启南蹭了一顿饭,那么周建国就将这个难题交给了他处理。
“神神秘秘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行,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保证你满意!”
手提酱鸭,叶启南拍着胸口将此事应了下来。
当周星期天休息日上午,胡兴民刚在竹坞大队附近游走一圈摘了一些草药回到驻地,就看到一位眼熟的同事在门口焦虑等着自己。
“胡大夫,你可回来了!快走,八零一一厂有人摔断了胳膊,正等着你去救命呢!他们厂里派了人来接你过去。”
说话之人正是叶启南,他既然在发小面前打了包票,坑蒙拐骗都会把人带到。
胡兴民所属的巡回医疗队驻扎在竹坞大队,而叶启南参与后方瑞金医院的院区工程建设,自然也住在同一个村,因此两人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实际上是叶启南领了发小任务后,特意回来找胡兴民聊过两句,提前打好了前哨。
一看对方派了人,再说医疗队驻扎在此本来就是为了军工厂职工服务,胡兴民拿起药箱就跟着出了门。
李宗康一大早就被周建国喊了过去,让他骑单车前来竹坞大队寻找叶启南,然后听从对方安排接人回厂。反正他只负责配合,出了事情自然有师傅来出头。
事不宜迟,胡兴民坐上凤凰牌二八大杠的后座,由李宗康驮着向八零一一厂进发,而叶启南也借了一辆单车跟在身后。
炎炎夏日,蛙鸣鸟叫,好一幅田园风光。
2公里砂石路,15分钟不到,一行三人就来到了进出八零一一厂的唯一通道——大源桥。
此刻周建国一家三口和副厂长郑云德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吱——”
单车刹车声响起,顿挫使得坐在后座的胡兴民从一路欣赏风景的劲头中回过神来。
瞧见周建国等人笑眯眯的神情,一看就是早有准备等待自己到来,他便明白了一切。
“胡大夫,请多多包涵。若不是如此手段,怕是难以让你大驾光临!有火气冲着我发,不要为难了小辈们一番心意。”
郑云德笑眯眯亲自上前搀扶胡兴民下车,并主动将药箱接了过来。
“你……你们……
唉——来都来了,就听你们安排!”
伸手不打笑脸人,有气都撒不出来,胡兴民便认命不再多言。
“胡大夫,你看,小逸正对着你笑呢!”
俞美诗为了化解尴尬,主动将话题引导到双手怀抱着的周逸身上,她看出来胡兴民在换药时很喜欢逗自家儿子玩。
“咦,小逸,这是什么?”
果不其然,胡兴民一见周逸,就迎上前将右手拳头一放一收,故意逗小孩子开心。
“哈哈,他笑了,这个小孩一看就很聪明!”
眼瞧周逸嘴角上扬,两只黑眼球跟随拳头方向溜溜乱转,胡兴民心中不快顿时一扫而空。
“他刚出生那晚,我就觉得他有灵性……”
一把拉过胡兴民,郑云德顺着同样的话题深入,两人很快热情攀谈起来。
亲眼看着周逸出生,又得知对方小小年纪就遭遇巨大痛苦,因此郑云德对这个八零一一厂首个出生的小孩甚是喜爱。
尤其周逸继承了父母两人外貌的优点,大半年过去长相愈发清隽,可以说是一位帅小伙胚子,让陌生人看了后都不禁生出亲近之心。
眼见任务达成,叶启南忍不住朝周建国使了一个眼色,得意洋洋神情收不住。
悄悄竖起大拇指,周建国表示甘拜下风。
今天既是谢恩宴,也是家宴,周建国本想单独宴请胡兴民,但转念一想老大哥郑云德也在其中出了大力,由他作陪更显得隆重便将其也叫上。后来在妻子俞美诗提醒下,干脆将徒弟李宗康、潘芸大姐一起通知,再加上叶启南,都是曾帮忙照顾过自己家的人,真真正正凑成了家宴形式。
把此事告知郑云德后,他大声叫好并主动吩咐妻子潘芸前来帮忙,在宿舍内摆下桌椅设宴。
八零一一厂的职工宿舍分为两种,一是家属宿舍,另一种则是集体宿舍。两者都是打干垒建造的两层泥土房,用条石、石块做地基,然后以粘土反复捶打夯实后成墙,再以瓦片封顶,跟当地民房很相似。
不过其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就是跟村民全封闭的民房不同,宿舍楼属于二层通廊式建筑结构,每家每户门口以走廊相通,犹如长阳台般可供人行走和晾晒衣物。
打干垒住房是全国三线建设的标杆样品,一是就地取材节约成本,二是工期短见效快,三是易于全国大范围推广。因此,在全国一派繁忙的三线建设工地上,“打干垒精神”旗帜飘扬,形成了具有三线烙印的特色文化。
家属宿舍一栋四户,每户一间40平方米单房。至于集体宿舍,则要偏小一些,一栋八户,单间只有30平方米可容纳四人同住。
周建国和郑云德正好是邻居,同住一栋家属宿舍二楼,平日来往频繁。
家属宿舍设计建造时明显欠缺考虑,一没厨房二无小孩房间,就一个大通间到底。
不得已之下,入住职工只好用衣柜和纸板隔开,搭建出一个小客厅,白天用来待客晚上就当孩子卧室,至于卫生间和浴室肯定没有,全部都到公共厕所和公共浴室解决。
从一个侧面可反映出当年规划只当做过渡之举,没想过后来职工全家落户扎根生活的便利问题。
因为没有厨房,职工们便在走廊上搭设炉灶,架上铁锅便成了厨台。
周建国由于长期和在县城居住的妻儿分居,因此平日都是大食堂解决三餐问题。而郑运德和潘芸则会精打细算过日子,主动在房间前的走廊建灶开火,替自家儿女补充营养,更显得接地气一些。
既然深处皖南山区,那么山珍自然是少不了。
黄鳝、甲鱼以及石蛙,当地人都不吃,可谓是随处可见。
在沪江人来看,这些可都是山珍美味的食材。
为何当地人不吃呢?
经过多方打听归纳,一是因为他们不会做,好比甲鱼未经处理直接扔进去炖汤腥得不得了,无法下咽。二是当地物资匮乏,缺少调料和辅料。没有酱油、料酒和白糖,鳝丝就炒不出来味道。
如此境况,让心思活络的外来职工们有了星期天休闲好去处。
周六晚上就有人提着抓捕工具外出,忙活一晚上后星期天早上就满载而归。黄鳝、甲鱼、石蛙以及各种鱼类等应有尽有,除了自己享用之外还形成了工厂内部的销售渠道。
黄鳝0.5元/斤,甲鱼0.8元/斤,石蛙0.6元/斤,河虾0.8元/斤,鱼类按个头计算至少也值0.4元/斤起,除了食堂收购之外,广大职工们也踊跃购买。
抓的人获得了副业收入,而买的人则改善了伙食,可谓是一举两得。手脚麻利的小伙子一晚上挣个5块钱不成问题,这可是一笔可观收入,要知道普通青年工人月收入只有33元。
晚上厂里实行宵禁,但却无法阻止职工们捕鱼抓虾挣外快的热情,反正他们都是通宵在田间野外作业不回宿舍,厂里便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了。
每到星期天早上,食堂门口就自发形成摆卖鱼虾货物的小摊位,平日一起上班的同事便化身为顾客和老板的关系。
也有人悄悄到村民家里收购黄鳝、甲鱼,价格更低一头。有需求自然有供给,聪明的老乡寻得商机就抓着鱼虾等前来工厂门口大源桥上售卖,确实成交了不少。但很快就有人举报,卖货村民被厂里保卫处以投机倒把名义没收财物并押解回所属公社大队处理。
墙里墙外,同样的行为却遭受到双重标准执法对待,这就是时代的小玩笑。
得知今天需要宴请胡大夫,周建国便委托潘大姐帮忙采购并下厨,早上从职工路边摊上购买了甲鱼、黄鳝、石蛙、河虾以及一条大鲤鱼作为食材。
仅有这些还不够,他还到厂里食堂处购买了狮子头、红烧大排、红烧鸡块、糖醋排骨等荤菜,再加上油渣青菜、卷心菜、红烧萝卜这些素菜,终于凑足了一桌大餐。
星期天厂里职工常有亲朋好友前来拜访,因此食堂不再限制个人购买荤菜份数,方便大家设宴款待。但凡看见有职工打包好几份荤菜回宿舍,就知道当天有亲朋好友前来探亲或拜访。
家宴设在周建国的宿舍内,一张大圆桌立在分隔出来的客厅位置,上面摆满了美味佳肴,足以证明夫妻俩对众人一直以来帮忙的谢意。
胡兴民当仁不让坐到了主位,周建国和郑云德一左一右作陪。剩余众人也都依次落座,除了大人之外,还有郑家的一双儿女在场。
“大恩不言谢,你们都是最可爱的人,我代表小逸谢谢你们!”
平日不喝酒的周建国,今天主动往杯里倒满了酒,站起来动情地举杯致谢。沪江人喜爱喝老酒,也就是储存年份较长的黄酒,度数不高但有滋有味。今天宴请,他特意到厂区小卖部买了四瓶石库门黄酒,正宗的沪江味。
当初孤身一人从大学校园走进皖南山区,犹如蒲公英种子般飘荡无处安放,直到遇到在座的众人,才有了归属感,也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家。
回想起这些年的遭遇,周建国不由心生诸多感慨。
“从今以后,八零一一厂就是我永远的家,老子待在这里不走了!敬伟大的祖国,也敬我们激情澎湃的青春!”